肖诚。
星意一下子高兴起来,左右看看没有车辆经过,便跑了过去。
“肖大哥!”她站定在他面前,“赵大哥没事了吧?”
或许是她多心了,提到“赵大哥”的时候,肖诚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他旋即笑了笑说:“我们都没事,今天特意来请你吃顿饭,谢谢你那天的救命之恩。”
他指了指身后那家酒楼,星意踌躇了一下:“赵大哥在里边吗?”
肖诚微微笑了笑:“他刚痊愈。”
姆妈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呢,星意这样想着,又觉得该去见见赵青羽,便跟着肖诚进了酒楼。
这家酒楼往日里生意很好,今天倒不知道是怎么了,冷冷清清的。大概是游行与戒严,到底还是影响到民生了。星意跟着肖诚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小包厢的门,果然看到赵青羽坐着。
他的打扮几乎和肖诚一模一样。就是如今城里大学生或者知识分子普通的装扮,脸色比起那日好了许多,剑眉星目,越发得英挺了。
“赵大哥伤好了吗?”星意高兴地说,“你们没事就好啦,我还很担心你们被当局抓进去呢。”
赵青羽站了起来,斯文地笑了笑:“我们没事。今天特地来谢谢你。”
“不用那么客气。”星意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你的举手之劳,对我来
说就是一条腿。”赵青羽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今日我做东,请你吃顿饭吧。”
其实瞧他们的打扮,星意觉得也不过就是普通学生,这个酒楼虽然不贵,但总还是节约一些的好。她有心觉得不必这么客气,可又不想辜负对方的好意,店家过来的时候,她便小心翼翼地点了四个菜。
“就这些吗?”赵青羽唇角勾了丝笑意出来。
家常豆腐、香菇菜心、肉末茄子……
星意不觉有异:“有菜有肉,挺好呀。”
就连一落座就沉默的肖诚都笑了,转头对店家说:“就这几个菜吧。”
“你的伤口已经全好了吗?”星意还略有些担心,“其实你还是该多休息的。”
赵青羽并不以为意:“那日医院恰好有位德国来的医生,医术很好,又用了些药,好得差不多了。”
“德国医生?”星意怔了怔,“是韦伯博士吗?”
大多数时候,这个小姑娘都是很冷静淡定的,哪怕那天自己满身是血,她出手处理的时候,都不曾有过慌乱。赵青羽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蓦然间发亮的眼神,她整张小脸都光彩熠熠起来,不由答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他是很有名的医生啊。我们老师和他在医院有过一次大巡诊,还说可惜他没时间来给我们做讲座呢。”星意顿了顿,“他亲自给你缝合的伤口吗?”
赵青羽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打量她的同时,她竟
然也在光明正大地看着自己,而且眼神有些……赤裸裸的。
他轻轻咳嗽一声:“你怎么了?”
星意一下子回过神,其实也没什么……她只是想看一下缝合的伤口而已。
从医学生的本能中醒过来,才意识到对面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一个好看的年轻男人,甚至有可能压根不接受男女之间的肌体接触……她只好讪讪地把这个想法掐了,眼珠子转了转说:“没什么,呵呵,没什么。”
几个小菜上得很快,两人聊了聊学校和专业,星意注意到肖诚一直沉默着,不由笑道:“肖大哥好像不喜欢说话。”
赵青羽便含笑看了他一眼,肖诚立刻从饭碗中抬起头,笑笑说:“我只是饿了。”
“廖小姐那天,也是去游行示威的吗?”赵青羽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同学拉着我一道去的。结果便走散了。”星意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你们是被军警打伤的吗?”
赵青羽沉默了一会儿:“是啊。”
“当局倒是只会欺侮国人。”星意义愤填膺,“就连表达民意都要挨打。那么大块的地划给日本人,倒是一声不吭。”
肖诚极快地看了赵青羽一眼。
赵青羽只喝了口水,淡淡道:“廖小姐也是……对当局有诸多不满吧?”
星意觉得他们同自己一样,不过是学生,加之共患难了一场,说话亦没什么顾忌:“我并不懂什么政治。只是觉得,谁的手里划出
了地给日本人,谁便是罪人。”
肖诚脸色微微一变,目光微凛,望向赵青羽。
赵青羽依旧握着那一小盏水,放在唇边,容色未动,轻声,却又缓慢地,一字一句道:“不错,谁划了地给日本人,谁便是罪人。”
三个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菜,赵青羽忽然问道:“廖小姐祖籍是哪里?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的。”
“两江下桥。”星意随口回答,“离这里也不算远吧。现在可以坐火车啦,一天就能到了。”
“下桥……”赵青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可是听她亲口说出来,心底依然起了些波澜,“我幼年时,也在下桥住过一段时间。”
“是吗?”星意一下子觉得距离拉近了,“你家是在哪里呀?”
赵青羽眼睫微垂,好一会儿,才说:“我只记得下桥有个鱼梁书屋。小时候觉得很有意思。”
“呀!那是我爷爷办的啊!”星意一下子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你也在里边读过书吗?”
“……没有。只是从外边经过几次。”
肖诚又一次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时间差不多了。
可是眼前的两人似乎聊得十分投缘,他也许久没见到“赵青羽”这样高兴了,一时间便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们。
分钟指针又悄悄挪移了一格,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军——青羽,我们下午还有——那个,那个读书会。”
星意连忙说:
“我吃得差不多了,你们有事就赶紧走吧。”
赵青羽微微颔首,转而对星意笑说:“今天还有些事。改天再来找你了。对了,廖小姐,令兄要是留洋回来,不妨也一起小聚,我正好可以向师兄讨教。”
三人在酒楼门口分开,肖诚目送星意走远了,低声说:“军座,车子隔了一条街,在等着了。”
周遭反常地静谧,路人们却有些异常,随意地走在路边,眼神却十分警惕。
此时的“赵青羽”已经尽敛之前温和的气质,随意拨弄了下衣袖:“晚上的时间定了吗?”
“定好了。日本那边是新任的驻华领事馆总领事日矢上亲自过来。”肖诚犹豫了一下,“督军,您……真的要见吗?”
如今能被称作督军的,也只有一位——
两江总督,颍军少帅,一个半月前接任父亲叶勋的颍军统帅,叶楷正。
“避得了吗?”叶楷正淡淡道,“这笔账,无论如何都已经算在我身上了。”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驶近,停下。肖诚替他拉开了车门,等他坐进后座,自己跳上副驾驶的位置,车子平稳地开出了,他才回过头说:“军座,刚才廖小姐也是无心之言……”
其实他们说了很多话,可是肖诚这么独独提起来这一句,叶楷正立刻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说起来真是讽刺,廖星意这句话,换作谁来说,只怕他都不放在心上。
偏偏是她,不通政务又略带些天真热
血的学生,说出的话便越发真实,也越发刺人。
肖诚此刻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这个,忙说:“对了督军,刚才还收到了大帅府发来的电报。是太太发来的。”
叶楷正望着车外,没有丝毫表情,亦仿佛没有听到。
肖诚不得不继续说:“太太是有示好的意思。她在电报里说,您要是同意,可以促成与林州总督的联合……”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指,制止了侍从官继续说下去。因为刚刚伤愈,异常清隽的侧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以后这种电报不需要上报给我。”他顿了顿,这句话不晓得是说给侍从官听,抑或是别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她觉得我会愿意联姻吗?继续当一个傀儡,换个人操控?”
肖诚噤声,坐直面向前方,忽然说:“又跟上来了。”
“跟着吧。”叶楷正不以为意,“迟早也是会知道的。”他顿了顿,又说,“刚才有人盯着吗?”
肖诚笑了笑:“军座放心。和廖小姐见面前我已经仔细布置过了。他们一直跟着车在转圈,并不晓得您中途下来了。”
他对廖星意还是有些好奇的。如果仅仅是因为救过他们一命,颍城情势这样危急,叶楷正大可不必非要在这个当口见她,于是追问了一句:“督军,需要派人看着廖家吗?”
“不用,这个时候额外关照反而不是好事。”叶楷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一丝笑意来,“有空
的时候查一查,看看她到底想考什么学校。”
有空的时候……这半年天天都是枪林弹雨,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关注一个小女孩的心愿。肖诚心里这样想着,却依旧十分忠诚地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星意回到家,黄妈已经十分利索地开始收拾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