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意沉默了一会儿,说:“王先生,我犯了比早退和旷课更严重的错误,甚至可能连累到学校的名声。您听我说完,再决定怎么处罚我吧。”
王有伦“哼”了一声:“你说。”
星意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故,以及今早死者的家属大闹了普济堂,并扬言要对簿公堂的事。她一字一句,没有掩饰自己的错误,最后说:“昨天下午发生这样的事,我想着今早还是要去普济堂处理,就没有回校,情急之下也没有请假。这是我的错,您的任何处置我都不会有意见。”
王有伦靠着椅子,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廖同学,虽然你三番两次破坏了学校的纪律,但是还算诚实。”顿了顿说,“眼下处理那起事故较为重要,毕竟普济堂是博和校友发起的,在里边工作的几乎都是我校的学生。所以暂时我不会追究你破坏校规的事,等到那件事解决了,我们再好好算账。”
星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有伦是什么人?出了名严厉的教育家,上次哪怕见到了叶楷正他也没退让半步,现在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饶了自己?
“先生……可是……”
“怎么,你对这个处理结果不满意吗?”王有伦吹胡子瞪眼,补充了一句,“对了,不管之后的处理结果如何,今年你的奖学金肯定是没希望了。”
“……好的。”
“还不快出去吗?”王有伦又拍了下桌子,“上午的课补上了?”
“是。”星意连忙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顿住了,“可是先生,那个死者,这件事……您不觉得我也该负责吗?”
王有伦看了女学生一眼,站了起来说:“廖同学,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作为医师,必然是要面对不治的病人。但是只要你恪守了医德,并无业务过失,那么不必因为病人的死亡而妄自承担责任。这件事我已经听李医师说过了,仅从医师的角度,你和普济堂并未有错。如果你非要认错,那么便是助长了病家讹诈的一面之词。如此,将来还有谁敢放手做慈善?医师又该如何行医?!”
星意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激荡起来:“先生您的意思是……”
“你是博和的学生,普济堂的工作也是学校选派你去的。我作为训导主任,认可我们学校学生的业务与医德,所以哪怕你被告上了法庭,学校必然是和你站在一道支持你。”王有伦说得掷地有声,“现在你明白学校的立场了?”
“我明白了。”星意眼
眶有些湿润,“谢谢您。”
她很快就退出了办公室,走到楼下,才发现大厅里三三两两的都是班级里的同学。一看见她,大家便纷纷围拢上来:“怎么样啦?王先生为难你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
“我们一下课就赶过来啦。”傅舒婷挽着她的胳膊说,“星意,你别担心。普济堂的事分明就是那家人在无理取闹,就算真的诉讼了,也不会输的。”
星意怔了怔,明白过来,毕竟普济堂有好几位同学都在工作,今早闹得这样大,想必大家是知道了。
“就是啊!你千万不要屈服。”也有同学义愤填膺,“我们可以写信给中华医学会、医师业务保障委员会,请他们鉴定病人死因。”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话其实星意听得不是很清楚,她只是有点想哭。原本以为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还要面临被退学的危险,可是完全没想到,还有那么多同学站在身边,甚至连王先生都说学校会支持她。她就有些没出息地悄悄低了头,用力眨了眨眼睛。
傅舒婷环抱住她的肩膀,活泼地说:“行啦,既然没事了,大家别围着她了。还有晚课要上呢。”
此时的星意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并不单纯仅仅是一件医疗事故。在校外,这一整件事,在用一种古怪的速度,开始疯狂地发酵起来。
第五折 爱之信仰
“督军,这是廖小姐托人带出来的信。”
肖诚及时递上了博和传出来的消息,叶楷正拆开,星意并没有写太多,只说了学校没有责怪,最后一句是“很好,勿念”。他看了几遍,又将信折好,放回了左手边的抽屉里,揉了揉眉心问:“法庭那边怎么样了?”
“《民国刑法》规定,因过失而致人于死者,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两千元以下罚金,从事业务之人,因业务上之过失,犯前项罪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一千元以下罚金。”肖诚看了看叶楷正的脸色,连忙又说,“当然廖小姐并没有过失,只是这是最糟的情况。”
“行了,我是问你鉴定的意见出来没有?法庭那边没给消息?”
“还没有。”
肖诚汇报完,悄悄带上门出来,忽然看到四小姐站在走廊的地方,冲自己招了招手。他快步走过去,听到文馨问:“肖大哥,廖姐姐的案子怎么样啦?”
肖诚也不好多说什么:“你放心,有你二哥在,还有人能动廖小姐吗?”
“可是,现在报纸写成了这样,二哥应该也不好插手吧?”文馨急得跺了跺脚,“那是些什么报社呀!当真是颠倒黑白,就不能查封了它们吗?!”
肖诚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可别在你二哥面前瞎说,好不容易……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的。”
文馨愤愤不平:“如果是我父
亲在……”
肖诚略有些无奈,只好说:“现下不是那个年代了。你二哥真的这么做,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柯家正式向两江法院递交了诉讼状,状告普济堂以及李医师、廖医师玩忽职守,致病人惨死。这本是一件普通的诉讼,却因为有小报刊登出两江总督与普济堂关系匪浅、捐赠了大笔物资而被人瞩目。更有知情人向数家报纸透露,病家去普济堂讨要公道时,拥来了大批警察,也是因为叶楷正在现场。因为——
涉案的廖医师是叶督军的女友。
这种说法甫一出来,大约是基于民众颇为热衷名人私下感情生活的缘故,立刻便传得沸沸扬扬,进而越来越离谱,却又有鼻子有眼的。就连文馨在学校都听到同学们在绘声绘色地说:“那个病家好可怜,被治死了,只不过是别想讨回什么公道了。”
也有人说:“那位廖医师你们见过吗?听说她的预科是在我们学校读的呢!”
“不会是第一名考入博和的廖星意吧?”
文馨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打断了同学,愤怒地说:“连法庭都没有宣判,你们怎么知道这是普济堂的过失?”
同学们便诧异地望着她:“是不是普济堂的过失有什么重要的,重点是她是叶督军的女朋友,杀了人都没关系吧。”
“是不是普济堂的过失很重要!”文馨气得脸颊发烫,“如果是病人讹诈呢?这样毁了医师的努力和
清白医德,难道不可恶?”
“可是,这样的贫苦人家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哪会和叶楷正作对呀!”
文馨哑口无言。
只要他们认定的就是对的,好像这个世界上没人关心真相了。
她这一天的心情都十分恶劣,放学却意外发现二哥在家,她不敢去打扰他,只好悄悄地向肖诚打听事情的进展。
书房的门忽然拉开了,叶楷正走出来,文馨连忙打了声招呼。
叶楷正走近,拍拍妹妹的脑袋:“在说什么呢?”
文馨连忙看了肖诚一眼,看到他几不可微地摇摇头,只好丧气说:“没什么。”
叶楷正也不以为意,只对肖诚说:“差不多了,走吧。”
“是不是还早?”肖诚连忙看了壁钟。
“去接长辈,等一下也是无妨。”叶楷正手上已经拿了大衣,又对文馨说,“晚点你廖姐姐会来,到时候别说些不该说的,让她不高兴。”
文馨许久没见过星意了,一听自然很高兴,拼命点头说:“我不会说的!我这就让厨房去做些她爱吃的糕点。”
明天休假,上完了课的博和学生们正纷纷回宿舍,有些要整理东西回家,有些则去吃个晚饭,继续日复一日、好似没有休止地学习。
星意走进宿舍楼道的时候,感觉到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便转开了视线,尽量若无其事地往楼梯走过去。
“廖星意!”有人大声在叫她,“怎么不等我啊
!”
星意的脚步顿了顿,苦笑了下,很好……这下剩下的所有目光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傅舒婷像是踩了风火轮一样,从门厅闯进来,赶上了星意:“你的笔都落在教室了。”她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要回家吗?”傅舒婷看她急匆匆的样子,忍不住问。
“嗯,今天我爷爷会来。”星意打开宿舍的木质门,舎工已经将里边打扫得很干净,炉子里也添了新炭,十分暖和。星意换下了白色外袍,“明天还要送些材料去法庭。”
傅舒婷坐在桌边看着她,嘴唇微微动了动,最后只说:“需要我帮忙整理吗?”
“不用啦,我昨晚就做好了。”星意回头看她一眼,微微笑了笑,“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