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楷正轻声叹口气,情绪复杂地将大衣盖在她身上,在她眉角的地方轻吻了下。
车子刚刚驶入铁门,星意就醒了,她一坐直,大衣就滑落到车上。
他摸摸她的脑袋:“醒了?”顺手又将大衣给她披上了。
肖诚从外边拉开了车门,星意跳了下去,叶楷正在她身后落后几步,看了肖诚一眼。肖诚会意地点点头,又上车走了。
叶楷正随手将外套递了给佣人,问她:“晚饭也没吃吧?”
晚饭很快就端了上来,叶楷正又起身去拿了瓶红酒,亲自开了,给星意倒了一点点,推到她面前:“二哥陪
你喝点酒。”
星意盯着眼前的水晶杯看了一会儿,摇头说:“大哥说不能和你一起喝酒。”
“那你是听他的话呢,还是听我的?”他含笑看着她,“我说今晚你要喝一点,然后好好睡一觉。”
星意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味不涩。她是头一次喝这样的葡萄酒,小声说:“甜的。”
叶楷正拿的是甜酒,也猜到她会喜欢,等她将半杯喝完,表情明显松泛了一些,才问:“普济堂出了什么事?”
星意眼神黯了黯,比起刚才的心乱如麻,现下喝了酒,似乎镇定了许多,她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给了叶楷正听:如何诊断,如何注射,老太太的家人又如何不小心松了手……并不长的一段话,可一字一句都说得有点艰难,因为她知道,她说的……是一个病人生前最后的,那段时间。
叶楷正坐在她身边,离她很近,却没有立即开口。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想要听到“这不是你的错”这样的劝慰,可星意不是。她不圆滑,也不会逃避,认定了自己有错,就会认真地考虑如何承担这样的后果……
叶楷正不由想,这种时候,倒是希望她能大哭一场,不知所措也没有关系,他来解决就好了。可她从来都不会。他无声地叹口气,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星意抬起头,向来清澈的眼睛竟然雾蒙蒙的,不晓得
是有些醉了,还是想哭。她站起来去够那瓶红酒,答非所问地说:“这个酒很好喝。”
可惜手刚伸出去,叶楷正已经抓住了酒瓶,微微扬眉看她,一动不动。
她的酒量不好叶楷正是知道的,一开始拿这瓶酒出来,不过是想让她放松一些。可是眼看着她又要醉了,他眼神闪过一丝挣扎,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她抿抿唇,又伸手去够,还带了点哭腔说:“二哥,我再喝一点点。”
叶楷正也没想到,平时自己的所谓原则,在这句软软的请求下,顿时就溃不成军。他不由伸手拿了她的酒杯,给她倒上,低声说:“可以喝了这杯,但不许告诉你大哥。”
“好。我不说。”她满口答应。
等到这一杯喝完,她已经彻底地醉了,趴在桌上眼神迷离,眼看就要睡着了。叶楷正叹口气,认命地俯下身去抱她,她半睡半醒间抓住他的袖子,轻声喊了句“二哥”。
他便温柔地应了声:“我在。”
“我很害怕。”她还是带着哭腔说的,微微侧了身,带着酒意往他怀里钻了钻,又软软地喊了声“二哥”。
佣人正巧走出来,脚步有些重,他微微摇头,示意她轻一些,然后将星意抱得更紧一些,用哄孩子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二哥在。”她大约是听到了,“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了。
她的身体很轻盈,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叶楷正就抱着她上
楼。二楼的卧房早就准备好了,他想了想,却没有进去,径直去了书房。他在生活上并不是个太吹毛求疵的人,无论是家中还是军部,书房和办公室总是放着一张随军床,要是工作太晚,便直接躺着睡一会儿。他小心把星意放在了床上,盖上被子,才缓缓站起来。
偌大的书房里极为安静,他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屏风挪到了小床前,略微遮挡了书桌上台灯的光线,这才绕回了另一面墙下。墙上悬挂着大幅的地图,他的视线落在那条红线上良久,却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余力思考任何事,才慢慢踱回到书桌后。
过了许久,他才能将思绪从星意身上挪开,伸手拿起桌上的电报与文件。
今次是混在火车的二等座中才能悄悄回来。因为他始终没有最终答复,日本方面立刻追了电报过来,宫本再三询问叶楷正是否要与日本帝国签署合作协议,现下电报就在他手上,但是如何回复……他却觉得棘手。
他随手拿了桌边的茶杯喝一口,才发现水都冰凉。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吩咐过佣人,因为有星意在,不用进来换水。他几口把水喝完了,自觉精神集中了些,才拧开了钢笔盖开始唰唰写批示。
书房里立着的钟发出了低沉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叶楷正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他披着衣服,悄声走到星意的床前
看了看。她睡得十分香甜,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巧洁白的耳郭与微红的脸颊。
梦里的她,大概没有在烦恼吧?
被公务纠缠了半宿,至今还不能轻松下来的心情蓦然间松弛了,他又静静看了一会儿,难得一次,脑子里有些绮念……如果有一天,每个晚上都能在家里看到她……
年轻督军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俯身在她鬓角边轻吻了下,又回去工作了。
星意习惯性醒来的时候,立钟恰好敲响了六下。她一下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宿舍。她掀开被子,绕过了屏风,一下子就停下了脚步。
叶楷正就靠在沙发上,因为腿长,压根就不能在沙发上蜷曲起来,只好落在地上。他连外衣都没脱,用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星意并没有发出声音,可他却十分警醒,已经醒过来:“你不多睡一会儿吗?”
他站起来,快步走到她面前,第一时间探手去摸她额头:“昨晚你有些咳嗽,现在觉得还好吗?”
“你昨晚一直在这里陪我?”星意怔了怔。
一晚没怎么睡,叶楷正胡子都有些长出来了,眼睛也有些血丝,可是精神却很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低声说:“因为你说你害怕。”
“我说了吗?”小姑娘有些怔怔的,有一点点难堪,也因为醉酒,有些头痛。
“不过还好,整晚都睡得很安稳。”他揉揉她的头发,“现在
是要去再睡一会儿,还是吃早饭?”
“二哥,我……”她心中纠葛了一会儿,一醒来,昨天那件事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这个世界上没有醉一场、睡一觉就能解决的事,从来没有。
他的眼神异常温和:“现下我能和你好好谈一谈了吗?”
她点点头,轻声说:“二哥,谢谢你昨晚陪着我。”
叶楷正见她情绪稳定,也不着急,洗漱了一番,又换了身衣裳,在餐桌旁等她。
星意的身形和文馨差不多,便换了件文馨的衣服,才去餐厅。
早餐中西式都有,星意要了份白粥,又往粥里加一勺白糖,搅了搅,其实没什么胃口,可还是硬逼着自己吞下去。
“昨天你说的那件事,我仔细地想过了。”叶楷正面前也是一碗白粥,他却丝毫没有去动的意思,“如果你确实因为这件事不想再做医师,我想,以后你可以做些医学慈善的事。你有医学的背景,会做得很好,就像经营普济堂那样。”
星意噎了噎,一口粥都差点没咽下去,连连摆手说:“二哥,这些我都不会。”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那么聪明,学一学也就会了。”
星意知道很多慈善会看上去很光鲜,都是达官显贵的妻女发起的,不过做些应酬的事。倒是民间的举步维艰,就像普济堂也一度陷入财政上的危机。可是应酬这些事,她委实是做不来的,于是讪讪笑了笑:“我哪学得会呀。
就说经营普济堂,我瞧着都很困难。”
他微微笑了笑:“我名下也有不少公司,都是私人的财产。这些你都可以用。也不用担心做不来,凡事都有我在。”
星意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同自己说这话,脸颊有些微红,低声反驳说:“我拿什么身份去做这样的事?那不成。”
他依然笃定地笑了笑,十分愉悦地说:“我以为这件事我们已经有共识了。眼下你是我的未婚妻,将来会是我的妻子。”
星意怔了怔,没有反驳,只是红着脸摇头说:“二哥,可这样的事我真做不来。”
她低头喝了几口糖粥,脸颊上的红潮渐渐地褪去了,鼓起勇气说:“我想过了,我还不想放弃。”
“不想放弃?”他有意又问了一遍,眼神专注,“可是你昨天说……再也不想做医师了。”
星意抿了抿唇,小声问:“我昨晚是不是……很可笑?”
叶楷正莞尔,并没有回答。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稚气的坚持:“我已经想明白了,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放弃。学医是为了救人,我没有救到人,大概是我学得还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