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意没有去接,她已经信了林春逸说的话,表情就有些僵硬,转头对叶楷正说:“你为什么要悄悄回来?路权都给了日本人,他们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叶楷正听出她语气中有不确定的一点心虚,知道她是信了,忍了笑意,只喝了口水,没回话。果然,廖诣航忍不住说:“小妹,什么叫路权给了日本人?!你以为大哥这段时间一直在野外作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勘测一条新路、将日本人一军吗!我可不是林州那些软蛋,说妥协就妥协了!铁路要修,而且绕开林州修!他们愿意和日本人去合作就合作好了!”
星意听得怔住了,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能说啊。”廖诣航小声说,“这些事一泄露,叶楷正可就真的困在北平回不来了。”
星意的脑子里一下子乱糟糟的。
她打了叶楷正一巴掌,她以为那些事都是真的……她抬头看了叶楷正一眼,他还是注视着自己,只是表情不像刚才那样阴沉了,侧脸……还隐约有红色的痕迹。她顿时想起来,刚才那一巴掌,自己是用了全力的。
佣人走进来,小声说:“林小姐,你要的药。”
林春逸正要去接过来,叶楷正伸手拦住了,面无表情地说:“谁打的,谁就来给我上药。”
林春逸连忙放下,含笑看了星意一眼
。
星意僵在原地没动,听到大哥叹口气,也没站自己这边:“叶楷正说得也没错,你既然误会他,还打了他,也该认个错。”
林春逸便站了起来,识趣地说:“廖先生,要不要先去吃些点心?”
廖诣航踌躇了下,到底还是跟着林春逸走了。
星意手里握着那瓶林春逸硬塞给自己的药,走到叶楷正面前,咬了咬唇,眼眶又红了:“我不该打你,对不起。”
叶楷正微微仰了头看她,看她乱七八糟的刘海,以及强忍着哭意的表情,忽然便心疼起来。他……哪里是在逼她道歉,只要她……重新相信自己就好了。他站起来,不容抗拒地将她揽进怀里,低声说:“别哭了。是二哥不好,让你担惊受怕了。”
他说了句别哭,她的眼泪便止不住了,一滴滴落在他的肩章上,侧脸紧紧贴着他挺括的军服,略有些生疼。
她这样一哭,他就越发地手足无措,却不肯放开她,微微侧过头,唇角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下说:“是二哥不好。这一巴掌打得很是应该,一会儿你不哭了,再打我出气好不好?”
星意心里又委屈,又有些歉意,听他这样说,倒是笑了,吸了吸鼻子说:“我可不敢了。”
他微微松开她,略带粗糙的手指替她擦了眼泪,随手又拨了拨她的头发:“头发怎么了?”
星意被他半抱着,还有些不好意思,说:“看书的时候不小心烧
到头发了。”
叶楷正又将她抱在怀里,侧脸贴着她的脸颊,怀中有着柔软的充实感,仿佛将一切阴霾都驱散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这三个月,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去北平前,他完全没有料想到这件事的阻力会这样大。等到意识到了,已经深陷旋涡难以抽身,四周都是眼线。他知道电话专线、信件都被监控,所以一丝信息都不敢让人传递给她。幸而出发之前,他同廖诣航、幕僚们商议过最迫不得已的方案——两江政府独自启动修路的计划,彻底撇开林州。
之所以说这是最迫不得已的方案,是因为一旦绕开林州,路线全部重新规划,就必须等待廖诣航团队出具的可行性报告。这也是他一直留在北平,不敢彻底放弃郭栋明的原因。
“我想日本人的狼子野心,等不了多久了。”叶楷正缓缓说,“按照你大哥的计划,随时可以将新线路规整为原先的江林路线。只要战事一开,中央就无法坐视日本人再插手。到时候就由不得郭栋明愿不愿意了。”
“当然,眼下这件事还不能公开,我还要同日本人周旋一阵,直到筹备完全,那时哪怕同他们撕破脸,我也不怕了。”叶楷正眼底闪过一丝歉意,“星意,我一直想要许诺你将来安定喜乐。可是看起来,接下去的几年,只怕是注定有些……波折的。”
星意去拿那一小瓶药给
他涂上,轻声说:“二哥,我才不怕什么波折呢。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将来……将来真的要和日本人打仗,你上了战场,我就随军做医生好不好?”
她抿唇想了想,又小声说:“我不怕苦,也不怕困难。只是下一次,你不要这样瞒着我。”
他安静地看着她,听她说“你上了战场,我就随军做医生”,内心便激昂起来。哪怕前边是荆棘万丈、峭壁悬崖,可有她这样温言的一句支持,他便义无反顾,也无所畏惧了。
“战场上要死人,你不怕吗?”
“我是医师,我要救人,就不能怕。”
他便笑了,带了丝宠溺的语气说:“好,真是好姑娘。”
星意小心地拿指尖替他抹药,勾起了唇角,小声而快乐地说:“你还是我二哥,我真高兴。”
是的,全世界都以为叶楷正是贪恋美色的胆小鬼都没有关系,只有她知道,他还是那个铁骨铮铮的二哥,从不曾向那些坏蛋让过半步,那就好了。
叶楷正等她上完药,忍不住逗她:“今天当着那么多人打了我一巴掌,怎么补偿我?”
“哪有那么多人啊?”星意嘴硬,“车里就你和我。”
“车外呢?你当他们都是聋子?”
“我……在帮你上药啊。”星意脸涨红了,“那你还恐吓我,说要杀人。”
叶楷正也不同她争辩:“这样吧,明日你休息,陪我一日当补偿吧。”
星意放下药膏,恳切地叹了口气说
:“我也想陪你一天。可是明天普济堂要收治好几个病人,我答应了过去,也没人同我换班。”她说完又有些歉疚,左右看了看,迅速地靠过去,在他没有涂药的另一侧脸颊亲了亲,红着脸说,“这样可以吗?”
年轻的督军显然是愣住了,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主动地靠近自己。
她脸颊上的红晕一点点地染开,大约是害羞,急急站起来想要离开,却被叶楷正拉住了手。她的手腕上还是有那一粒痣,鲜红欲滴。
叶楷正想起来,就是因为这个小小的记号,才能让他认出她……他才有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他靠过去,轻轻在她手腕的地方吻了一下。
星意有点痒,忍不住收回了手,嗔怪了一句:“干什么?”
他抬头看她,眸色中是溢满的温柔,却有意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不平衡。在你心里,我到底还是比不上那些病人的。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家眷还是要支持……廖医师的工作。”
到了第二日,星意才晓得叶楷正说的“支持”是什么意思。普济堂在这一日收到了一大笔物资捐赠,包括先前医院内急缺的医用器具和一些药物都得到了补充。肖诚便装来了趟医院,将东西送进来后,又找机会单独对星意说:“要是还缺什么,就跟我说。”
星意十分高兴:“替我谢谢二哥。”
“督军说了,他从北平回来本想给你带礼物,可你
说什么都不需要。他便只好将打算送你的东西换成这笔捐赠,或许你会更高兴一些。”
星意回到休息室,同事们正在兴奋地盘点赠品。
“有了这批药,17床的手术下星期就能进行了。”一直带着星意的李医师说。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咱们这个慈善医院默默无闻的,怎么会忽然有人来捐那么多物资?”
“你们不认得刚才那个送东西来的年轻人吗?”有位老资格的医师压低声音说,“两江督军的侍从室主任。你们说这批东西是谁送的?”
大伙互相望了几眼,有些惊疑不定:“叶楷正吗?”
“难怪呢。最近他被报纸骂得这么惨,是不是想要博些好名声啊?”有人不屑地说,“搞不好明天就有新闻出来了。”
星意一直蹲在地上整理药剂,闻言脱口而出:“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句话说得大声又气愤,星意平时待人友善,倒是把屋子里的人都吓到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隔了一会儿,李医师干笑了一声说:“小廖怎么了?大家也就是随口聊聊天,没有什么恶意。”
星意有心要替叶楷正辩解几句,可是想了想,其实同事们大都很好相处,又十分照顾自己,他们说的,大概也是民众们心中所想。她能为了二哥和同事们吵架,还能去和千千万万的民众们吵架不成?想到这里,她便有些垂头丧气,低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
得他既然都让侍从便衣过来了,大概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同事们自然也不会和星意争吵,说说笑笑扯了开去。没多久,医院又来了新的病人。星意连忙跟着李医师去查看。普济堂门口送来了母子三人,老母亲七十多岁的样子,裹了件破旧的棉袄,靠在椅子上昏睡,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的呕吐味道。儿子和儿媳都是四五十岁左右,一见到医师过来了,扑通一声跪下了说:“医师,救救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