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是吗?”叶楷正也有些疑惑,星意的家世是他早就清楚的,父母早亡,幸而老爷子还在,廖家家底厚,孙子孙女也都有出息,算是书香世家,家风清白。
老爷子苦笑了下:“这件事诣航知道一些,可星意完全不知道。”
“他们兄妹的母亲,是我做主娶回来的儿媳妇,比鉴东大了五岁。其实那时候我儿子才13岁,根本就是个孩子,稀里糊涂就成了亲。鉴东成了亲,又出去读书,回来就开始不满意这段包办婚姻。可我不许他搞新时代的一套,委实说,这个儿媳妇操持廖家,懂事也大方,我是满意的。我也有点后悔放儿子去读书。鉴东反抗了一阵,我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便妥协了。小两口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诣航。”
“有了诣航,我想着这日子过得该稳妥了,鉴东又提出想去东洋留学。我也答应了,要他读完书回来。三年后他读了书回来,稳当了许多,小两口有商有量的,还有了第二个孩子。他说要在外边搞实业,我也都支持。”老爷
子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可后来我才知道,鉴东这样做,无非是要我放心支持他。那时他在外边有了女人,想要离婚后娶回家。”
“儿媳妇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早年她父亲给我们廖家雪中送炭,帮过很大的忙。你也晓得我的个性,她没犯过什么错,我就不可能让儿子瞎胡闹。结果折腾来折腾去,儿媳妇也知道了,她心思重,生孩子那会儿就难产走了。”
“那个孩子,就是星意吗?”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
“是啊,是她。”老爷子声音变得有些苍老,“一出生下来,她才那么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那会儿我抱着她,心底也不是没有后悔。或许我不该管着鉴东,或许,我也不该做主包办了这个婚姻。不然,这两个孩子也不至于没了爹娘。”
廖家的这段往事,叶楷正是第一次听说。他虽小时候在下桥长大,又在廖家的私塾读书,只知道廖家兄妹父母双亡,幸而家中的老爷子开明,在当地依然是名门望族。如今想起来,老爷子一力将孙子孙女都送出去念书,甚至将来的婚嫁都要依着孩子们自己的意见,想来也是反思了当年的事,痛定思痛后的决定,不失睿智果断。
叶楷正由衷地想谢谢眼前这个老人,哪怕伤痛后悔过,却依然把孙女教育得如此开朗又讨人喜欢,过了那么多年,没有让星意沾上半点往事的阴影。
他想
了想,又追问:“星意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老爷子表情略有些苦涩:“这便是我想和你谈一谈的原因。星意的父亲并没有死,当年儿媳妇难产死了,我后悔且惊怒交加,一气之下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我只当他出洋时轮船翻了死了。办完儿媳的葬礼,他销声匿迹了,再没有回来。”
“这件事,连诣航都不知道。”老爷子站了起来,踱了几步,“他只知道母亲去世后,父亲也一病不起走了。”
“那么您今天告诉我的意思是……”叶楷正沉吟了片刻,“希望能找回星意的父亲?”
老爷子半晌没说话,最后才说:“不,我没这个儿子——这话既然说过了,我不打算收回来。鉴东那个孩子,是我太宠他,以至于他后来没有责任感。一双儿女说扔下就扔下了。这样的儿子,不配姓廖。”
叶楷正并没有说话,亦没有评论。过去的事老爷子固然是独断专行,但是他说得没错,星意的父亲确实没有担当,忍心抛下一双孩子与年迈的父亲,就此离家出走,再无音讯。
“如果星意将来嫁的是普通人,这件事我会带进棺材里去。”老爷子慢慢地说,“可你不是普通人。我虽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但你这样的家世,旁人会深究你未来妻子的一丝一毫。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久远了,以后永远能不为人知是最好,可万一……”
“那就永远不要
让人知道就好了。”叶楷正打断了老爷子的话,平静地说,“爷爷,这18年的时间,你将星意保护得这样好,往后也请你放心。这道护着她的铜墙铁壁,自然是交给我。”
老爷子点了点头,说了句“好”,末了,又说一句“好”。
中午叶楷正陪着老爷子喝了几杯。老爷子大约是说出了十几年没说过的心底话,轻松了不少,指了指小院子那棵樟树:“下边埋了一坛酒,18年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要挖出来了。”
叶楷正顺着窗外看了一眼,笑着说:“我要是说希望越早越好,只怕爷爷也不会高兴。”
老爷子摇摇头,因为喝得多了,脸也有些涨红,叹气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没想到会是你来找我。”
叶楷正喝得也多,眸色却越发清亮,因为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他也不再拘谨,揉了揉额角说:“爷爷,您不会又要说门当户对那一套吧?”
老爷子撇了撇唇角:“老祖宗的话了,门当户对一点没错。”
他虽然是松口了,可到底还是担心。要是星意嫁的是普通人家,好歹娘家还能有个支撑。可嫁了叶楷正,家里还能帮上什么忙?
“门当户对就算圆满了?这年头,入赘上门,结果闹得鸡犬不宁的也多的是。”叶楷正能猜到老爷子心里怎么想,颇有些无奈。
老爷子想了半天,冷哼一声说:“至少入赘的我还能把他扫地出门
。”
一老一少都有些颇不相让的样子,热气腾腾的喝酒场面就有些冷淡下来。肖诚走进来,俯身在叶楷正耳边说了句话,叶楷正原本还有些微醺,瞬间冷静了下来。
“爷爷,两江那边还有点事,本想陪您把酒喝完,现在只能走了。”他站起来说,“您要是愿意,过两天我让人接您去颍城住几天。”
老爷子摇摇头:“有急事就赶紧走吧。”
叶楷正接过了肖诚递来的外套,转身要走,忽听老爷子又叫住了他。
“路权要保住。”老爷子缓缓地说,“廖家的孙婿,骨头要硬。”
叶楷正怔了怔,自从老爹去世,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长辈这样训诫叮嘱自己。
他郑重地点头,一字一句:“爷爷,您放心。”
刚到了门口,汽车正要开过来,有人招呼了声:“赵姑爷回来了啊?”
侍卫十分警觉,手按在佩枪上就要过去将人赶走。叶楷正制止了他们,含笑说:“贾叔叔。”
肖诚略有些吃惊,如今哪怕是在两江的将领中,能当得起叶楷正喊声“叔叔”的也不多见了,再仔细看看,来人也不过是寻常乡绅的模样,并无特别。
来人是当日叶楷正在廖家避难时,带人来搜的保长贾鑫。他不知内情,自然一直都以为叶楷正是星意的夫婿,走近了才发现警卫们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有些畏缩:“赵姑爷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廖家姑娘呢?”
“她还在上学,
托我带点东西回来。”叶楷正客客气气地说。
“哦,这样啊。”贾鑫又问,“什么时候能讨杯喜酒喝?”
“快了。”叶楷正面不改色地与他寒暄了一番,这才道别。
肖诚没见过叶楷正这样随和地和路人说话,上车前忍不住问:“督军,他是?”
叶楷正想了想,还是关照说:“都是廖家的乡里乡亲,不必这么紧张,免得他家以后在这里难做人。”
肖诚也只好点点头说:“知道了。”
叶楷正收敛了表情:“电报上还说了什么?”
“郭栋明已经悄悄去了北平,最新的消息是日矢上也已经北上了。”
“看来都把宝押在了委座身上。”叶楷正冷冷地说,“既然如此,就直接北上吧。”
“黄大帅那边需要打个招呼吗?”肖诚迟疑了一会儿,“郭栋明的立场不明,我有点担心。”
“如今北平政府亲日派系占了多数,和黄叔打招呼又有什么用?”叶楷正沉吟说,“委座并没有下定与日本交战的决心,这件事上未必会支持我。这趟去北平,我也是要争取下。”
“军座,是不是要从长计议之后再北上?我怕路上有埋伏。”
叶楷正手指微抬:“不,这趟行程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顿了顿,“如今全国各地的学生运动是支持我们的,我越是张扬要去北平,日本人就越不敢动手,中央政府那边也会考虑到民意。”
肖诚恍然大悟:“那么我们回到
颍城就立刻让人联系报社。”
星意从报纸上得知叶楷正去了北平,正与林州和日本方面会谈协商路权的事。因是难得的假期,她就住在哥哥家里,正和廖诣航一起吃早餐。报纸一早送来,星意翻了翻,小心地问哥哥:“哥,铁路还修吗?”
“前期筹备照常。”廖诣航留洋回来之后习惯用西式早餐,一边给全麦面包上抹上黄油,又斜睨了妹妹一眼,“目前还没接到停止的消息。”
“哦……”星意又看了一眼报纸,欲言又止,“大哥,你不去北平吗?”
“你这是真的关心我去不去北平,”廖诣航闷头吃了口面包,一眼就看透了妹妹的心思,“还是要问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