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意讪讪笑了笑:“二哥的行踪大家都很关心呀。”
这话倒不是假的。路权问题越闹越大,学生们课余讨论得也多,加上叶楷正本身就极为引人注目,一离开两江,各地的报纸都是他的消息。
昨天课间傅舒婷还翻着报纸问:“你说这事儿得闹到什么时候呀?叶督军都去一个月了吧?他解决得了吗?不会跟日本人妥协了吧?”星意正在温书,闻言怔了怔,听到傅舒婷自言自语地说,“不会的,叶楷正不是这样的人。”她忍不住抬头看了同学一眼:“你认识他呀?”傅舒婷大咧咧地晃晃报纸:“天天见面呀。”她又盯着报纸看了好一会儿,问,“不过,你不觉得最近督军的
花边消息变多了吗?”星意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心思却飘散开去,没再放课本上了。
“叶楷正的行踪还要问我吗?”廖诣航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学校不是换了门卫吗?怎么,他没告诉你?”
星意低头喝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会知道啊?”
博和的校规太严格,星意也不能每次都请假,两人联络起来并不方便,于是叶楷正索性让人安排换了个侍卫在门口值班室,方便传递些消息,也时不时地给星意送家乡菜和点心。这件事做得隐秘,就连傅舒婷都只以为这是星意的哥哥托人送来的。
“叶楷正答应过老爷子了,做什么都不会瞒着我。”廖诣航颇有些得意,“他算是老实,人一安排好,就告诉我了。”
星意微微涨红了脸:“二哥又不是坏人。”
“啧,现在就帮他说话了,也不想想我才是你亲哥哥。”廖诣航眯了眯眼睛,“没良心。”
明知大哥在逗自己,星意竟然也反驳不了,只好板着脸站起来说:“我去诊所了。”
“哎,你大哥也是难得能休息一日的,不陪我在家吗?”廖诣航追着她的背影问了一句。
星意转过身,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大哥你从来没认真听我说过话!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以后休息日都会去普济堂帮忙,你还答应了呢。”
“呃,是吗?”廖诣航摸摸鼻子,又兴致盎然地问,“难道
你说什么叶楷正都会认真听?”
星意做了个鬼脸说:“我说什么二哥都会听在心里。他吃牛排的时候还能听我说解剖的事。”
廖诣航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个……我好像是输了。”
普济堂的创始人亦是博和医校的毕业生们,因行医后感慨于中国病人之多,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得到现代治疗,便创立这个慈善医院,从社会各阶层募集了资金,为穷苦病人免费行医。医院收治的病人大多因为贫穷无法医治而拖延了很久,也不注重卫生,浑身脓疮者不在少数,因此许多志愿来服务的医师与见习生并不能坚持许久,人手的紧缺也令医师和见习生们不得不身兼数职,十分辛苦。
星意是第一次来,除了跟着医师坐堂会诊,也做了不少护理护工要做的事。今日她接待了一个刚刚失去肚中孩子的年轻女人,刚进医院的时候下身还在流血。一问之下,才晓得这对夫妇因为家境贫寒,妻子数月间经期不调,为了省钱便去药房向伙计简述了症状,随便买了服药。抓药的伙计误将调理经期的药物给了她,活生生打下了腹中的胎儿。
普济堂为她安排了床位,留她住了下来医治。处理完这位病人,就已经是下午了,星意从家中带了盒饭,准备去热一热,忽然见到走廊上有个穿着短褂子的年轻男人蹲着,正低头啃着半个馒头。
她认出来是那个流
产女人的丈夫,他嚼着馒头的样子麻木而呆滞,说不出的愁闷。她便走过去,说:“21号床的家属吗?她现在睡着了,你可以进去看看。”
男人抬起头,肤色黝黑粗糙,胳膊上有明显的蜕皮,浑身还有酸臭的汗味,大约是码头上的工人。他有些慌张地站起来:“医师,我老婆她血止住了吗?”
“她体内有炎症,还要治疗一段时间。”星意看到他手里那小半块馒头,觉得有些心酸。
“都是我不好。她去药房的时候我就该拦着她……”男人抓了抓头发,一脸痛苦,“我晓得是因为穷,她为了省钱才不肯去找医师……”
星意看着他,觉得很难过——她该责怪这对夫妻乱吃药吗?不吃药又能怎样呢?毕竟他们连支付诊金的钱都没有。
洋人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国人虽愤怒于这样的蔑视,可不得不承认,国弱民穷,大家的确都是病夫。
这一日她的心情都极为低落,在普济堂工作到5点回家。佣人来开了门,笑着说:“小姐回来了?先生正在楼上书房呢。”
星意一心想早点回校,便走上楼想和大哥说一声。廖诣航在书房打电话,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笑着说:“小妹回来了。”
星意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果然,廖诣航冲她招招手:“北平专线打来的。”
星意走过去,黄铜制的听筒已经有些发烫了,她握在掌心,有些紧张地
“喂”了一声,听筒那边有滋滋的嘈杂声,叶楷正的声音熟悉而低沉地传过来:“星意?”
星意回头看看大哥,廖诣航倒是识趣地先出去了,她才低低地说:“是我。”
“你大哥说你去普济堂了?”叶楷正问,“工作一天累了吗?”
“还好。”星意避重就轻,“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还要段时间。想要二哥给你带些什么回来吗?”电话那边叶楷正逗她,“北平这边流行的东西和颍城有些不一样。”
“我不想要。”星意轻声说,“也没时间穿。”
电话那边叶楷正的声音便越发轻柔起来:“今天怎么了?不高兴吗?”
“有一点。”星意怔了怔,并没有否认,“我跟着医师开了几张方子,可是和他的南辕北辙。我觉得自己学得很差。”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星意情绪还有些低落,便说:“你一定很忙吧,我挂了,不耽误你的时间。”
“廖星意,你在骗我。”叶楷正一字一句地说,“到底怎么了?”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仿佛两人隔着长长的话线在无声对峙,最后星意才说:“二哥,我有点想不明白。”
“我一直以为,自己学好了医学,将来做个很好的医师,将来中国会有很多很好的医师。卫生与科学普及了,也可以一洗东亚病夫之耻。”
叶楷正“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可是我今天发现,要完成这件事,
只靠着医生没有用。中国已经有许多好医师了,可是……”她回想起遇到的那对夫妻,丈夫苍凉茫然的眼神,心底就有些发紧,“民众的医疗知识匮乏,医师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一时间不晓得自己可以做什么……”
叶楷正轻轻叹了口气:“星意,若是有一日,中国人摆脱了病夫的称号,那么医师必然是和病人一起进步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沉稳的味道,星意不由点了点头。
“好比医师和病人一道击掌,现在医师的手已经伸了出来,可是病人还迟迟未伸出。那么,你要把已经伸出来的手缩回去,还是等着对方同你击掌呢?”
“我……会等着。”她迟疑了一下,却又不失坚定地说。
“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叶楷正的声音分明隔了几千公里传来,却又仿佛就在耳边,“你要相信,你做的是对的。”
他含着笑意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我也会,一直相信你。”
仿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星意微微克制住想要哽咽的冲动:“二哥,我明白了。”
她吸了口气,用很快的语速说:“你早点回来,我很想你。”她没有再给他机会说话,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北平的宅子里,叶楷正手里还握着话筒,犹有些发愣,电话已经断了。那句话还带着温度似的,令他唇角泛起浅浅的笑意。肖诚敲了门进来,见他还
没反应,便加重了声音:“督军,车子备好了。”
“哦,那走吧。”叶楷正站起来。
肖诚见他心情甚好的样子,便问了句:“和廖先生谈得很顺利吗?”
叶楷正摸摸鼻子,薄唇勾出恰当的弧度:“非常,顺利。”
江林铁路修筑权的进展僵持住了,叶楷正强硬要求独建,日本方面就拿着当年叶勋签下的互惠条约来说事。
北平政府既不愿日本方面参与这条中国至关紧要的铁路建设,但也不愿在明面上得罪日本人,也不想壮大叶楷正的声势,于是两边和稀泥,搞了个专家组勘察了地貌特征后,便保持着技术难题无法继续的看法,建议缓一缓再开工。郭栋明方面也是模棱两可,他素来是老奸巨猾的,谁都不想得罪,这次便和北平政府保持一致的口风。整件事悬而未决。
叶楷正在北平一月有余,行程比外人想象的要简单。白天是各种没有进展的会谈,重头戏反倒是晚上的各种舞会。
北平的街道宽整,汽车开得又平又稳,肖诚坐在副驾驶上,警惕地望着四周。今日有人请了京剧的名角来唱戏,帖子早就发来了。叶楷正虽不爱看戏,但也应承了下来。如今的达官显贵几乎无人不爱京剧,这样的场合,能见到的人往往比在正式场合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