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更开明的地方。
中午时分,老爷子果然就来了。因为打算留在颍城过年,浩浩荡荡带了两车的东西。家里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了。老爷子刚坐下,还没喝口茶,就忙忙地吩咐说:“给你带了你打小就爱吃的桂花糖年糕,昨晚我盯着你方嫂他们打出来的,新鲜着呢,让黄妈先给你弄一份。”
黄妈已经开了油锅,将年糕切条,炸得金黄酥脆,最后撒上白砂糖端出来。星意直接就用手拿了一条,沾了一手指的糖末子。老爷子在一旁瞧着,也乐呵呵地问:“考试报名了吧?”
星意的动作便顿了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老爷子何等地会察言观色,当下便敛了笑,起身说:“你跟我进来。”
刚进内屋,老爷子还没坐下,星意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爷子吓了一跳,他是瞧出小孙女有些不对劲,虽是欢喜自己来这里,可是神色有些虚浮。他还以为是学业压力太大的缘故,倒没想到她就这么直愣愣地跪下来了。
“爷爷,我错了。我不该擅自就把不识得的人领回家。上次赵青羽的事,差点就害了全家……”这件事在星意心底盘旋得久了,每每想起来,她都忍不住会后怕,那个夜晚,那些士兵是荷枪实弹地进来的。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掩饰过去了,只怕一家人都会有血光之灾。
敢情小丫头终于知道他的身份了。老爷子摸了摸胡须,拄
着拐杖,弯腰把她拉了起来。
“赵青羽就是叶楷正。”星意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爷爷,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也不晓得他也是那种军阀。”
“哪种军阀?”老爷子有些乐了。
“反对进步那种。”星意愤愤地说,“我的同学因为写了篇反对日本的报道被抓了,他都不审判,直接判了五年。我要早知道他是那种人——”
“还有这事呢?”老爷子拄着拐杖,在屋里转了两圈,又从怀里掏出块手帕递了过去,“大姑娘了,还哭成这样。赶紧擦了。”顿了顿,又说,“先说正事,博和医校的考试,你报名了吗?”
里屋其实有些昏暗,窗外阳光虽好,被窗棂阻了阻,也所剩无几了。
小丫头的表情在光线明暗中有些看不清:“爷爷,我不想考博和了。我想去北平。”
“你这不是胡闹吗!”老爷子拿拐杖拄了拄地,“连你黄妈都知道,全国的医校里,博和是一等一的。你为啥不考?”老爷子喘口气说,“我廖家的孩子,要么不考,要不就要考最好的!”
“可是爷爷……”星意嗫嚅着说,“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叶楷正?”老爷子走到孙女面前,“政治的事你不要管,你好好读书,想做医师将来就做医师。等你从博和毕了业,要想去外国留洋,爷爷也送你去!”
“可后来他又来找过我,我担心……”
老爷子拍了拍孙女
的肩膀:“廖家对他有恩,他也答允过我。出不了什么事。”
星意心思单纯,却并不傻,一听爷爷这话,立刻便警觉起来:“爷爷,你一点都不惊讶赵青羽就是叶楷正。”
老爷子便捻了捻胡须,眯着眼睛说:“小孩子不要掺和到大人之间的事。有些事,不让你知道,也是免得你担心。”他一边大声地喊佣人进来,“去叫一辆车,赶紧地,送小姐去学校报名。”
星意一肚子的疑惑,却见到爷爷略有些沉下来的脸色,也只好咽下去了。她内心向来是敬重乃至于略有些害怕爷爷的,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鼓起勇气说:“爷爷,我还是想说一句话。”
老爷子眯起眼睛:“说吧。”
“爷爷,新时代的思想教会我们进步和自由,我不想廖家为了一时的权势,和那些当权者有利益的往来交换。”
老爷子坐在红木椅子上,岿然不动,依然眯着眼睛。他慢慢地说:“丫头,听了你的话,爷爷也不后悔送你出来读书。”
爷爷的话她没大听懂,可她知道,爷爷没有生气,甚至是高兴听到自己这样说的。这样一想,她便终于放下了心。
星意走后没多久,一辆载着东西的黄包车停在了廖家门口。
老爷子腿脚有些慢,走到门口,见到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礼数周到地递上了名帖和礼单,自我介绍叫肖诚。老爷子也不收那一车礼物,只
接过名帖细细地看,然后把礼单退了回去:“烦请转告少帅,当日举手之劳,这些礼物老朽愧不敢收。”
肖诚穿着便服,站姿笔挺,并不去接礼单,只微微躬身说:“长官说了,老爷子今日来颍城,按着礼数是该亲自来拜访的。只是当日答应老爷子的话,眼下尚未兑现,他一个后生晚辈,无颜来拜访。待到日后,自然亲自登门道谢。”
老爷子拿着新点上的烟斗,吸了一口:“这么说起来,这些天督军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觉得有违当日的承诺。”
肖诚微微一笑:“督军也说了,是非功过,他自问心安。”
老爷子敲敲烟斗:“好,老朽便等着看。”
“老爷子,这些礼品并非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督军知道您在颍城过年,选了些年货,家乡特产而已。这其中有下桥土酿的米酒,您这趟过来,火车上怕是不便携带的,所以送了点。”肖诚恭敬说,“若是贵重的东西,他也知道您并不会收。过几日廖家少爷回来,几年未尝故乡的酒,只怕也是想念得紧。”
老爷子倒真是诧异了一下,斜睨了眼黄包车,果然是好几坛子酒,倒真有些心痒,又诧异于叶楷正这份用心,若是再坚持不收,倒也显得拘泥了,点头道:“那就多谢你家少帅了。”
肖诚见老爷子收了礼,一颗心放下大半,又笑道:“少帅最后还有几句话,托我转告老爷
子。”他压低了声音,“督军说了,这些天廖小姐对他颇有些误解。原是他错得多。”
他瞧瞧老爷子的脸色,又续道:“他并不求老爷子替他分辩些什么。但若是廖小姐因为他的缘故而弃考博和医校,那真是得不偿失了。老爷子还是该劝解几句。”
老爷子眼睛里精光一现,旋即哈哈笑了一声:“你家少帅话倒是迂回。这来日方长的意思,老朽岂能听不出来。”
肖诚话已至此,并不多言,微微躬身后准备离开,只留下车夫帮着将一车的年货搬进了廖家宅子。老爷子吧嗒吧嗒抽着烟,瞅着他背影,到底还是叫住了他:“肖先生,你替你家少帅说了这么多话,老朽也有一句要请你转告。”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还是当日我同你家少帅说过的,我廖家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女娃,规矩不少,脾气不小,不敢也不愿高攀。”
肖诚怔了怔,随即笑道:“我定然会转告长官。”
叶楷正在公署刚同人吃了午饭,进了办公室,便看见肖诚回来了,问道:“东西送去了?老爷子收了?”
“老爷子一开始是不肯收的。”肖诚言简意赅,“后来收下了,也托我转告您一句话。”他一字不差地说了,仔细分辨长官的神色,却见长官没有丝毫不悦,只低笑了声说:“这祖孙爷俩,都不是好对付的。”
肖诚有些错愕,委婉说:“老爷子的话,其实意
思很明白了吧?”
叶楷正手中还握着笔,一边唰唰在文件上批示,一边用闲谈的口气说:“这也不是老爷子第一次和我说起。不过这廖家的老爷子却是个妙人。他对小一辈的家规虽严,却甚少干涉他们的决定。”他抬手,又蘸了蘸墨水,最后一句话好似在自言自语,“廖家的规矩不少,最要紧的也不过那么一条。肖诚,你猜猜?”
肖诚想了半日,实诚地摇摇头:“猜不出来。”
叶楷正站起身,却也不回答了:“两江大学的校舍也修了两个多月了吧?今儿下午有空,咱们去瞧瞧。”
肖诚连忙说:“那我赶紧通知几位部长过来。”
“不,悄悄地去。”叶楷正随手拿了衣架上的大衣,“看看进程如何。”
颍城给正在筹建中的两江大学规划了相当大的一块地,旧址是原颍城文庙附近。校舍是统一建的,动工两月有余,如今虽到年关,倒也并未停下。校门还一片狼藉,叶楷正下了车,军靴倒是不怕泥水的,径直就踩了过去。
老爹的遗产颇丰,叶楷正按着他往日的心愿,除了分给各房,一大块都捐给了学校。而成立两江大学则是老头子的夙愿,前年他去了趟北平,被那些读书人冷嘲热讽,变着法儿说他又土又专制,刻薄之至。他气得大骂说北平不就是有几所大学了不起吗,赶明儿两江建所大学,也请些读书人来,和北平对着骂,瞧
瞧谁厉害。
那时叶楷正还冷冷补了一句,没准两江出来的老师学生还是一样骂你,老头子只好有些狼狈地说,老子出了钱当校长,那些学生还骂吗?只是这件事直到老头子出事,最终也没完全办起来。
“廖家的公子是后天的轮船到港。”叶楷正在校区巡视了一圈,从侧门出来,摘了手套,低声吩咐说,“让老刘带人去接。这样的人才,务必留在两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