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楷正这一日回到家中,带着微醺的酒意,就听到文馨在同奶娘闲话学校的事。这些日子,罢课渐渐减少了,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回校上课。文馨所在的年级刚入学,算是新生,受到影响不大,一星期前便开课了。
“……你可不晓得,那些学生都在骂二哥呢。”
叶楷正在门口踏进去一半,听到这句话,接口说:“小四,你可没有为了二哥同别人吵起来吧?”
文馨吓了一跳,讪讪
地站起来说:“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佣人上来,递了块热毛巾,叶楷正随手擦了擦:“说说看,学生们都说我什么?”
“唔……也没说什么。”
叶楷正有些好笑地看着妹子,英挺的眉宇松展开了:“你觉得二哥是听不得骂人的话还是怎么的?”
文馨便笑着揽着他的手臂说:“是呀是呀。我二哥可是军阀,一生气把我的同学们毙了怎么办?”
肖诚一听这话,正要冲四小姐使眼色,可叶楷正并不恼,只拿手指戳了戳她脑门:“陪二哥吃点东西,外头的酒宴就没有能吃得舒心的。”
佣人赶紧上了一碗鸡汤青菜面,问:“四小姐也来一碗吗?”
“我就不要了。不过,二哥,我可以陪你聊一会儿。”
叶楷正虽年轻,做派却不是那些英美式的文质彬彬,直接道:“你可是长身子的时候,别学那些小姐节食。”
“才不是呢。”文馨笑嘻嘻地说,“是廖姐姐说啦,太晚吃夜宵可不好,对肠胃可是负担。二哥,你也少吃点。”
叶楷正怔忡了下:“廖姐姐?”
“是学校的一位师姐。噢,就是上次我提到过的那位,女医师。”文馨侧过身,对肖诚说,“肖大哥你记得吗?在政教处见过她的照片。她可真厉害,成绩又好,长得也好看呢。”
肖诚沉默了一下,微不可见地对叶楷正点了点头。
叶楷正心下了然,却漫不经心道:“在学校结交的新
朋友?”他自然是了解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活泼,往往同陌生人三言两语便能搭上话,想来是她主动去和星意结交的。
“我在饭堂一眼就认出她啦,就跑去同她坐了一桌。”文馨抿着唇说,“可惜她说要毕业了,今次不过是来学校领些文书材料,以后也不再来了,要准备来年的考试呢。”
“是她骂的我?”
文馨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却摇头说:“不是的。我说想同廖姐姐讨些读书的经验,她还给了一本英文笔记给我。”
“给我瞧瞧。”
叶楷正接过那一本硬壳笔记本,翻开一看,里边的英文笔记按照日期写得工工整整,字迹亦是娟秀。倒是封面上廖星意三个字,却是颇有风骨,硬朗颇似男人字迹。
“人家这么厚的笔记,怎么说送就送你了?”叶楷正的指尖从那三个字上摩挲而过,沉吟说,“你拿什么谢谢人家?”
“廖姐姐说她用不上啦。”文馨答,“我还问她呢,不是还要复习吗?博和医校不是很难考吗?她就说,难考也就考一考,再说了,中国这么大,也不是只有一所医校,博和考完她也会去北平再考,总能被录取的。”
左手无意间拂到了鸡汤面的碗上,溅出了几滴汤汁,叶楷正却全无察觉,只重复了一遍:“她说要去北平上学?”
“哎,二哥你怎么了?”文馨终于察觉出几分异样来,“博和很难考你不晓得吗?那些
预科生都是做了这样的准备的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叶楷正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有些铁青,一言不发地去了二楼书房。
文馨有些吓到了,呆呆没作声,半晌才望向肖诚:“我说错什么了吗?”
肖诚停下脚步,抚慰地笑了笑,低声说:“四小姐别担心,督军不是生你的气。这些天……外头压力太大。”说完他便紧跟着长官,进了书房,掩上了门。
叶楷正显然余怒未消,伸手解开了扣子,低头翻着文件,沉声说:“听到小四说的吗?”
“听到了。”肖诚赶紧跨上前半步,笑道,“督军,这哪是什么大事?廖小姐想考博和,不管考没考上,您让她考上不就行了?”
叶楷正听了,先是愣了愣,然后笑了:“你小子,也学会这一套了。”
“前阵子大帅留下的那些遗产,您不是让人捐了好些给颍城的学校吗?博和也拿了不少。”肖诚摸摸鼻子,“一个电话的事。您不用担心。”
“我倒是不担心她考不上。”叶楷正轻轻叹了气,“只怕她对我成见太深,连这两江的学校都不愿意去考。”
肖诚无声地笑了笑:“您这是……关心则乱了吗?”
叶楷正抬了抬头。
“一则,廖小姐的兄长马上要回来,今儿这个年,廖家是在颍城过的,老爷子来了哪能让她胡闹。二则,那件事也快要翻篇了。”
他如何不晓得那件事马上要翻篇,可是筹谋那么久
,亦是忍气吞声那么久,他着实有些不耐了。其实在那次见面后,他还见着星意一次。那会儿学生又是在公署门前静坐,他的车在侍卫拥持下驶过街道,一眼便瞧见她坐在同学中间,那样冷的天气,穿的也单薄。他慢慢放下了玻璃窗,那个瞬间,也确信她瞧见了自己。可那种眼神是冰冷入骨的,仿佛一把刀,直直地刺进来,又拔出去,全无温度。那个时候,他便晓得了,这才是形同陌路。
陌路得久了,他便有些没底。今儿被文馨一说,更是露怯了。叶楷正无言地捏了捏额角,示意让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肖诚悄悄把门带上了,偌大的书房只剩下叶楷正一人。这间书房还是从大帅那会儿留下的。那时叶家刚开始发家,可了劲儿地造,就连玻璃窗都得是从德国运来的。叶楷正也是听父亲的副官讲,船运来10块手工拉的玻璃,只剩下一块完整能用。就这样,这整座帅府的玻璃墙不也是砌起来了?他老爹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作风素来便是如此地直接。那年他来接自己,晓得了自己母子常受到廖家的接济,也是兴冲冲地便要给人送礼来,还嚷嚷着要请廖家老爷子来给自己当师爷。幸亏母亲拦住了他,廖家那是什么家风,祖上是出过好几位进士的书香门第,真由着老爹胡来,廖家老爷子还能瞧得起自己吗?
叶楷正站起来,
透过玻璃窗,岗亭里裹着厚大衣的侍卫还站得笔直。老爹他要能见到星意,只怕会乐得合不拢嘴。他没啥文化,一辈子在行军打仗,可是喜欢读书人,好几次都说:“儿子,将来娶媳妇,得找个读过书的。知书达理点。别整天像你老爹娶的那几个,为了抹牌的事也要吵半天。”要让他知道自己想娶的媳妇不仅读过书,将来还是要当医师的,可不得笑咧了嘴。
叶楷正又捏了捏额角,今晚喝得有些多,这会儿酒没全醒,才想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又把窗开了丝缝,冷风灌进来,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丁零零。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一般来说,除非是十分紧急重要的事,这个时间段,总机不会将电话转进来。叶楷正定了定神,接起来是接线员的声音:“督军,为您转接日本大使馆日矢上先生的来电。”
翌日一早的廖家,黄妈正举着鸡毛掸子四处扫灰。星意从厢房出来,见她踮着脚站在小板凳上,忍不住说:“姆妈,你这是干什么呀?太危险了!”
“今儿老爷子要来,再过两天少爷也回来了,我这不得抓紧时间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呀?”黄妈嘀嘀咕咕的,“小姐,你们学校也停课了,你可别乱跑了。再像上次那样偷跑出去,姆妈可真要吓死了。多亏了赵先生……”
“姆妈!他不姓赵!他是叶楷正!”星意皱紧了眉头,想到
这件事,心里的火苗子就一点点蹿起来。
班里的同学说得对,他叶楷正就是个新军阀,行事作风与他父亲那一辈有什么区别?亏他还觍着脸对自己说一定会把王念救出来,结果呢?王念不经任何司法程序,转眼就被判了五年。星意想到这里,又莫名地对自己有些失望,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那个大雪天,他对自己承诺的时候,她隐约竟有些相信了他。
“噢对,他可是司令官呢。”黄妈从凳子上下来了,“那天可不是你溜出去了,幸亏司令官他派车来接我,才把你找回来了。”
星意可不记得那一天吗?她和同学们正在静坐,瞧见他的车子开到公署里边去了。结果不到半小时,姆妈就踮着小脚跑来了,哭喊着叫她回家。同学们都眼睁睁看着呢,她也只好先送姆妈回去。走到街角,就看见一辆小汽车停着。她就知道一准是叶楷正把姆妈请来的。事已至此,姆妈又哭哭啼啼的,她便只好另叫了辆黄包车回家。打那天起,姆妈就把她看得更紧了,就连去学校拿材料也非得跟着,直到冬季停课。
一开春就是博和医校的入学考试,为了这个考试,她准备了足足两年。可是现下,她有些迷惘了。还要留在这里吗?说起来她和叶楷正也不过是阴差阳错间两三面的交情,可在这个地方,他的一切做派都和进步背道而驰,或许,她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