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冻得久了,唇色都微微发白,仿佛玫瑰上打了一层霜,带着倔强而脆弱的美感,冷冷地说:“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叶楷正皱眉片刻:“好,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的确不能限制你。”顿了顿,他面无表情地补充说,“只是我会派两个勤务兵跟着你,免得你出什么意外。”
“赵青羽,你——”星意将原先的名字脱口而出,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只狠狠瞪着他。
他也不恼,唇角边抹出一丝笑意来:“我眼下还有些事要忙,先走了。”他转了身,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对了,你爱叫我赵青羽,便一直这么叫也行。在回到叶家之前,我的确叫这个,并没有……骗你。”
星意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叫什么同我再没有一点关系。”说完转身便走了。
雪已经越来越大,短短一段路,走回家已经双肩积了薄雪。黄妈在门口张望,一见到她回来,又往远处看了看,心疼道:“赵先生就这么走了?我去给他送把伞。”
星意一把夺过了伞,又关上了门,强
拉了姆妈进屋,才说:“他不是个好人,姆妈,下次他要是再来,你可别理他。”
黄妈浑浑噩噩的,一脸不解:“赵先生怎么不是好人了?”她见星意闷闷的也不想说话,便递上了一杯热茶,心疼地说,“都在外边跑了一日了,又和赵先生吵了架,一定又冷又饿。姆妈给你下碗面去。”
星意解释说:“我没有和他吵架——他,他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别信他的话。”
“我瞧呀,赵先生可比你稳重,要不是他来这一趟,我都不晓得你在外边这么危险。”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不叫赵青羽。”星意又急又气,“他姓叶,姆妈,他是叶楷正。”
姆妈自然是对军政大事一窍不通的,听到这个名字也没什么异样,咕哝了句:“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名字?”又警惕地说,“小姐,你可别说些有的没的,我晓得你生了赵先生的气,他让我看着你,我可不会放你出去乱跑了。”
姆妈说要盯着自己,那就是真的盯着了。星意也没办法可想,一折身便回去自己房间。
此时的安宁巷外,雪还在下着,扑簌扑簌的,间或夹杂着雪粒,路上行人大多撑开了油纸伞,却依旧不时有人在积了薄冰的地面上踉跄。军靴踏得很稳实,叶楷正大步走到街口的时候,肩上已经带了浅浅一层雪色,汽车停在街对面,因他脚步未曾停下来,司机也不敢摁喇叭,只好不
远不近地跟在后边。
肖诚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手里多拿了一把黑色油伞,递给了叶楷正,低声提醒说:“督军,雪下大了。”
叶楷正素来不喜欢与旁人靠近,即便是身边最信任的副官,他自己撑了伞,目光似乎落在了很远的前方,语气中似乎有些无奈与困惑:“我不晓得她会这么生气。”
肖诚不得不想了想,才能确定,军座或许……是在和自己说话,又或许,也只是自言自语。他不敢接话,依旧硬着头皮,跟在叶楷正身后两三步的地方。
军靴在地上踩出生硬的回响,修长的身影被黑伞拢住了,在这个冰冷刺骨的傍晚,光线一丝丝沉下去,他几次想要叫叶楷正上车,终究还是忍住了,一直走了快半个钟头,乱雪纷飞中,叶楷正停下了脚步。
肖诚连忙对跟在身后的汽车招了招手,车子适时地加速,在他身侧停下来。
“军座,先上车吧。”肖诚斟酌再三说,“刚才在市公署大厅您离开得急,后头商会也送了份意见请愿书过来。我想您还是得看看。”
他今日穿的大衣是极厚极挺括的质地,被雪水洇湿了肩膀,痕迹深浓。在温度略高些的车子里,仿佛散发出浅浅的湿气,他就借着窗外光线,一张张翻阅商会的议书,表情专注,眉峰蹙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少顷,他伸手将纸页合上了:“如果事实便是如这请愿书上分析的那样,单
这棉纺织业这一项,商户已经引进了国外最先进的机器,技师也请了,这边的劳力廉价,怎会价格不占优势?”顿了顿,又说,“还有星意的那个同学,联系过了吗?日本人到底放不放人?”
肖诚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派去的人在监禁的地方远远见了一面,但是没把人带出来。”
叶楷正一言不发,只是眉眼间几不可察地带着一丝寒意。
回到府上,管事匆匆跑过来,在肖诚耳边说了两句话。
肖诚连忙出声喊住了正要走向书房的叶楷正:“太太和大小姐、四小姐都来了。”
“她来做什么?”叶楷正脚步顿了顿,“把小四也带来了?”
叶帅的孩子里,叶楷正与叶文雨素来是不对付的。家中还有原本三姨太生下的女儿叶文馨,以及早夭的二小姐。叶楷正未回到叶家时,文馨便是三小姐,却比叶文雨小了九岁,还是个孩子。等到叶楷正回来,她便成了老幺“小四”。
叶文馨性子像她生母,良善活泼,与长姐迥异。叶楷正在家中待的时间不多,与父亲的几位夫人也甚少联系,唯独喜欢这个小妹妹,对她向来与众不同。
果然,他才走到院子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也没撑伞就冲了出来:“二哥!”
叶楷正含笑止了步,回头伸了手,肖诚适时递了把伞过来,他便撑开了,对小姑娘招手:“过来。”
小四一溜烟就钻到了伞下,她今年15
岁,身量也未长开,平日在叶家老宅规矩又严,到了这里便放松了,挽着兄长的手,抱怨说:“二哥,我在家听到你出事的消息都快吓死了。你怎么都不悄悄派人送个信回来?”
蓦然听到这样孩子气的话,就连肖诚都忍不住笑了。叶楷正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情况这么紧急,怎么送信回来?”
小四便吐了吐舌头,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音说:“二哥,这次太太来,是要给我找二嫂的。”
叶楷正带着她往屋里走,依旧没甚表情,只淡淡地说:“二嫂?”
“我偷偷瞧过照片了,那位小姐家世好,又漂亮。”
肖诚听得清楚,便略有些担心地看了长官一眼。未想到叶楷正脚步顿了顿:“小四,二哥教你一件事。”
“啊?”小四好奇地转向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头半的二哥,微微仰起头。
“你将来的嫂子,得二哥自己来找。”他伸手摸摸小妹的脑袋,声音在雪夜中,显得十分沉稳淡定,“自己找的,才会喜欢。”
文馨还懵懵懂懂的,“哦”了一声:“那你找到了吗?”
叶楷正抿了抿唇,难得露出一丝柔软的表情。
文馨素来是个鬼精灵的,眼神一亮:“二哥,带我去看看呀。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走进门廊,自有人过来接了伞,叶楷正也不答,只轻描淡写道:“我与太太和你大姐有事要谈,你先去休息吧。”
文馨“哦”了一声,却眼巴
巴地瞧着叶楷正,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么丁点小姑娘的心思,叶楷正怎么会看不明白。走去会客室前,他轻轻咳嗽一声:“都十五了,家里先生教到现在,也该去学校了。这次来了你就住下吧。改天我送你去上课。”
“真的?”文馨蹦了一下,满脸笑容,转头拉着肖诚说,“肖大哥,明天我们就去看学校吧?”
叶楷正依旧含笑看着小妹,也不说话,倒是肖诚有些不安地低声说:“四小姐,叫我肖诚就可以了。”其实他是想说“你正经二哥才在这里呢”,可是看着小姑娘娇俏可喜的笑容,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还有,二哥……”文馨站在楼梯边,还不肯走,欲言又止。
叶楷正头也不抬:“知道了。小姐楼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
文馨小小地欢呼一声:“那我先去睡啦。肖大哥明天来接我。”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叶楷正缓声道:“肖诚。”
向来忠诚而又机警的下属却莫名失了神,叶楷正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军座,什么?”
“择校不能依着她的性子来。”叶楷正沉吟说,“你明日去安排一下,我瞧星意那个学校就挺好。”
肖诚怔了怔,忙说了句“好”。
叶楷正看他的表情,倒是笑了笑,最后才说:“想必这件事不需我说,你也是会上心的。”
肖诚便越发地惶恐,待要分辩解释,叶楷正已经摆了
摆手,对着迎过来的两人笑道:“太太,大姐。”
叶家的大太太身段修长,原本是一双凤眼,如今上了年纪,生出几分精明来。叶帅的原配是乡下订的亲,早就得病死了。后来叶家得势,叶帅娶了好几位太太,也就无所谓原配妾室,只按进门先后排次序。这位大太太是打理叶家上下的,虽无子女,却俨然将自己当作了府中的夫人。
叶文雨上午已经来过一回,因叶楷正去处理日租界的事,并未见到。这也是两人自下桥爆炸后头一次见面。两人都若无其事,如同寻常姐弟一般寒暄后,便在客厅里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