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医院的长廊里走几步,里边秦淮正镇定地指点江山,现场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全在等着秦老爷子最终到来,儿子躺在ICU昏迷不醒,秦淮并没有表现出过多悲痛,不说悲痛,就连哀色,都几乎没有。
慕则止随着秦老爷子一道进来,轻飘的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一群西装男人中间的迟几许,她雪白的脸颊上挂着冰凉晶莹的水珠,他眉心暗蹙,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又转过了眼。
“慕先生。”秦老爷子握着手掌,手指蜷曲,细微的颤抖让人难以察觉。
“我们单独聊一聊可以吗?”
秦淮和秦炀的举止已经透露给慕则止,他们是蓄意的,而秦觐的金蝉脱壳、舍己救人,也是刻意的,被逼到两难境地的人,是他。
他以为秦老爷子已经是修炼顶峰了,没想到,更厉害的后招,却是秦觐留给他的,众矢之的,进退维艰。
仇怨与恩义,怎么选都是错的。
“好。”
慕则止有礼地颔首,随着秦老爷子手杖指引的方向徐步离去。
迟几许的视线追随着他走入拐角,这时,病房的大门倏忽打开了,所有人蜂拥着围堵上去,就连外面的秦炀,此刻也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围住了摘下面罩的主治医生。
年轻有为的医生用食指挑开面罩,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随着清新空气的迅速涌入,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医生叹息是什么意思?
哎,秦二公子好像不行了?
第48章
“慕先生, 其实退一万步讲, 你的牢狱之灾, 对你的人生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能站在今天这个高度上, 已经是很多人一辈子可望不可企及的, 虽然老头子的话有些护短, 我也实在是汗颜见你,但毕竟秦炀是我的孙子, 我不得不辩解一二。大错已铸,这是无可挽回的,慕先生需要任何补偿,完全可以对我老头子开条件,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 我必定答应。”
秦老爷子是个绝不跑题的人, 话题切入得快,角色也带入得快。
“老爷子。”慕则止不喜欢人和稀泥, 做事更是雷厉风行, 今日之事,绝不拖延到明天。
“秦氏的豆腐渣工程, 这个不用我说,想必您也知道。早些年您便放手秦氏任其自流了, 一双眼睛被人供奉起来,他们要让您双目蒙尘,便可令您对这些事视而不见。我父亲的死, 是意外,但也是秦氏擅自挪用公款,建筑材料被偷梁换柱的后果。”
慕则止略带一丝红润的唇,清淡写意般地,缓慢上扬,看不出一份怨怼、仇视、愤慨、自伤,沉实而优雅地对他颔首。
秦老爷子身后的人已经闭上了嘴。
秦三辅长叹息,“挪用公款这事,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既然能出了你爸这种事,一定还有其他的。”
“的确。”慕则止从兜里取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谦和有礼地低眉,“但我算是最幸运的,唯独我,是这群人里面吃了牢饭的人。”
秦老爷子紧紧地闭上了眼,再也无颜说话。
走廊外响起一串沉稳有序的脚步声,顾期引人入内,身后的两人抱着文件呈递上来,秦老爷子瞟过,眼色森然,慕则止修长的手指抚过这沓纸,拈起几张,亲手交给秦三辅身边的助理。
“这是当年秦氏工地的伤亡名单,包括他们的病状、医疗费、精神损失以及其他,还请老爷子过目。”
秦三辅暂时只看了人员名单,如果秦氏赔偿,这个款项也并不是小数目。
慕则止动唇,“老爷子,说句不敬的话,如今的慕则止,不需要秦家的所谓抚恤。但这些人不同,老爷子想补偿,钱拨给他们吧,我分文不取。”
老人干枯蜡黄的手指拨过一页页纸,眼珠许久不动,直至翻完。他有些颓废和羞惭:“造孽。”
那群人对他阳奉阴违,将秦氏瓜分成什么模样了!
“慕先生,你的胸襟让我老头子惭愧。”秦三辅连对他点了几下头。
“老爷子严重了,我也不是什么虚怀若谷的人,”慕则止一句话让秦老爷子再度陷入了讶然,顾期又把另一份文件传了上来,“今晚我前来赴约,中途收到了甄总发来的邮件,有人匿名给韩叙的新闻社发了一封造谣邮件,对我和甄先生的名誉有极大损伤。我来时车开上高架桥,也有人尾随,最终出事故的人是秦二公子,不知道,这几件事有没有关系。”
他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慕则止清浅地牵唇微笑,“有人想我永不翻身。老爷子眼睛雪亮,既然能看出多年前的旧案,这件事必然也能水落石出。秦家内部的事,我不方便干预,如果老爷子实在觉得对不住我,那么我要问秦炀讨些本息,不知道可不可以。”
“慕先生如此人物,怎会针对秦炀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做,我帮理不帮亲。”
在业界,秦三辅说话,譬如季布一诺。
医生叹息了一声,眼睛眨了眨,微笑:“骗你们的,别紧张。”
众人缓了一口气的同时:说好的医德呢?
那声叹息,跟五个指头三长两短也差不了多少了。
医生扶着腰,做了一个小时的手术有点累,腰酸背痛、挤眉弄眼道:“还算乐观,情况稳住了,除了眼睛……嗯,暂时不要拆纱布吧,问题不太大。”最后带着和平美满的祝愿,感叹一声,“小年轻的身体就是好啊。”
众人:……
迟几许听到秦觐身体没有大碍就放心了,这么多人守着秦家的二公子,她的关心稍显低廉,她开始在攒动的人群的寻找熟悉的身影,好不容易从一群男人之间挤了出去,手心被另一只大手捞了进去,熟悉的温度,电流沿着手心窜入心房,迟几许被他轻轻一拉,便带了出去。
“慕慕。”她恢复了红润的脸色,眼眶随着眨眼的动作推出晶莹的水,慕则止小心地将她捞过来,无奈如是地叹息,“你啊。”
她讷讷地看着他。
然后,秦老爷子从慕则止的身后徐步越众而出,她惊讶了,羞惭窘迫地贴住慕则止的胸口,严丝合缝地契合一处。
目光越过他的肩线,触及了森森然蜷曲花白的大胡子,和一张半秃顶的头,她的视线瞬间一矮,整个人沿着慕则止滑了下去。
“许许!”
迟几许的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
有生之年还能在医院晕倒一次,真是——
“慕先生。”刺鼻的消毒水味儿让迟几许难受地想擤鼻,但是她全身脱力,尤其小腹,鼓胀得有些难受,任人宰割的无力感让她心烦意乱,这时还听到年轻女孩子喊慕则止的声音,就更难忍受。
她的右手原本被慕则止捂着,这时也缓慢地落到了被子上,慕则止起身,眼中爬了缕缕血丝,“我——太太,没事吗?”
这么占便宜,她不是他太太呢。
不过算了,迟几许也不想矫情了,醒来之后,拿着本本先去复婚吧。
护士抿嘴儿微笑,温温柔柔地说:“你太太怀孕了,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宛如被打了一棍的慕总,愣愣地杵在了原地。
被打傻的不单有慕则止,连刚睡醒晕头的迟几许,也茫然了,挺尸一样地霸着整张病床不能动弹。
护士新来的,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准父母,忍不住偷笑,但还是正经严肃地通知慕则止:“孕妇经历了一系列的激烈运动,胎气不稳,最好还是住院观察几天,等您的太太醒了,就转入妇产科吧。”
恢复周期缓慢的意识终于被一根根拉了回来,慕则止忍不住问:“我太太还有多久能醒?”
见到方才迟几许的一个鲤鱼挺尸的小动作,护士就明白了,但没有戳破,“差不多吧,要醒了。”护士取了挂水的针和药水瓶,推着车绕过慕则止离开,唇角偷笑的弧度无论如何也不能收敛自如。
“许许——”
迟几许能感受到她身畔的床往里陷了下来。
总有一人,能把你的名字唤得百转千回,荡气回肠。
手被男人捧入了掌心,被他的唇细腻地濡湿,能感觉到他的珍重,迟几许忍不住掀了掀眼皮,“慕慕。”
她沙哑微弱的声音瞬间揪住了男人脆弱得近乎崩溃的神经,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幸好,幸好,”声音的颤抖和后怕让她都心疼,“许许,怎么不告诉我?”
“抱歉啊,第一次,我又没有经验。”有一点点微弱的感觉,例假迟了几天,但她的例假向来都不怎么准的。迟几许不敢太怀疑,原本想参加完秦老爷子的寿诞,就去医院检查,没想到闹出这件事。
迟几许歉然地冲他笑,虚弱的脸庞苍白如纸。
“对不起。”慕则止神情复杂,迟几许竭力想从他漆黑的眼底翻出什么浪花,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她无奈地撇嘴,小手推了他一把,“我不想当你女朋友了。”
他瞬间脸色微白。
迟几许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哎呀”一声砸入他的胸口,伸手抱住他的背,“我给你转正了。娃儿他爹,我们别耽搁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