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歆喜欢沈一一,也喜欢听沈一一弹扬琴。有了这个现阶段唯一忠实的听众,沈一一遂练得愈起劲儿。她本就有拉手风琴的好功底,识谱能力也超强,扬琴从技艺上论又不难,故而尽管她学得并不久,已弹得似模似样了。扬琴被她安置在卧室通往晒台的对开木门前,泽州初夏的午后,热却没到开空调的地步,她练琴时,筱歆通常坐在晒台那把前任房客留下的藤椅里,闻着花香沐着风,隔着一扇敞开的门,听她弹罢一曲再一曲。她也不拘于扬琴传统的曲目,以往练得极熟的手风琴曲,陶陶弹过的吉它曲,筱歆哼唱的民谣和琅琅上口的老歌……想到什么弹什么。天高云阔,飞鸟翱翔,两个各有残缺的寂寞女孩儿,藉着音乐一消磨就是半下午。
在吴教授那里,沈一一最多谈论的也是筱歆——筱歆原来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她好厉害呀;筱歆特喜欢吃川菜,辣得直咳嗽也要吃;筱歆的眼睛是能治愈的,只要等到可移植的角膜;筱歆唱歌好好听,尤其一首《b小调雨后》,唱起来风情万种那叫一个惊艳……
说起筱歆的时候,她像跟家长絮叨学校里亲密无间的小姊妹,拉拉杂杂的小细节,神情中是纯粹的欣赏与维护。甚至小两口请她吃烧烤,筱歆老公怕她不自在,冒冒失失叫了一位颜正单身男拉郎配,她亦能很得体的应对。她同时也很积极地学俄语,每天背单词练口语不亦乐乎。然而,一旦吴教授将话题稍稍引至滨城的人与事,她就立马无缝切换成喑寂。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按荣格的理论,很多人都至少拥有一号、二号双人格。好比荣格自己,他的一号人格表现在他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专心念书、积极向上、真诚热情与周围相处;他的二号人格则多疑、阴郁、孤僻、畏缩。荣格后来自己说,这种双人格的形成,同他的原生家庭不可分,但其后随着年龄渐长眼界渐开阅历渐丰,他的一号人格越来越被认同且壮大,二号人格就随之慢慢被有意识地消灭至无形。
再看沈一一,她的主次人格状态本与荣格幼时差不多,若无当年那场改写命运的车祸,现在的她大概也已成功击败她的次人格。可人生毕竟从来无“倘若”,一场接一场的变故,像一个个重压心口的梦魇,绵延不散的挣扎绝望下,她原本的主人格退位,成为梅雨季偶一放晴的天光。
而其实、这也没什么,只要平衡得好,顶多也就性子内向点、不够阳光点,算是忧郁型小美女。沈一一目前的问题是——她蛰伏几年的主人格,于重压之下全面爆发,不仅拚尽全力反击篡位夺权者,还试图消解次人格的人格记忆,进而成为她的人格面具。
呃,有点拗口是不是?那咱换人话解释一下吧——她对曾受的创伤拒不处理,仅用纱布重重包裹;她想把在泽州的轻快无忧作为一种面具,长久戴着直至嵌进血肉里;她极其否定真实的自己,更加排斥滨城往事,所以她连谈都不愿谈及,以为这样她就能成为她希望成为的自己。但纱布重重包裹下,隐患如痈疽日益腐烂。吴教授理解她这么做也算是自我催眠藉以自保的一种,倘若、又是倘若,她始终留在泽州也无妨,有的人确乎有本事一辈子掩耳盗铃谁又能奈何?可一旦她重回滨城呢?她该怎么办?是在现实的对立撕扯下崩溃?还是在直面本我后分裂?
偏偏、沈一一对此又是清醒的。在吴教授第六次提及这么久了她有没有想家想她妈妈后,沈一一软软望着他哀恳道,“吴教授,我晓得这样很虚妄也很可笑,现实终究不会因我的自欺欺人而改变。所谓梦里不知身是客,我每多一分自我麻醉,梦醒后承受的幻灭也就越蚀骨。可是吴教授,我无非想让自己稍稍好过点,哪怕这是一剂精神大|麻或鸦|片,暂时我也离不了。”
眸光渐渐黯下去,她坐在他对面,第一次、且是无意识地倾身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小小的、柔柔的,指甲涂着鲜妍的彩虹色,掌心冰凉全是汗,指尖神经质地用力在抖着。
吴教授的心瞬间塌下来,她终于肯以一个病人的姿态向他求助了,且姿态脆弱似女童,令他仿佛回到他女儿尚是稚龄时。“一一啊,”吴教授叹,“逃避从来不是解决心理、精神疾患的办法,消极放任亦不能使阴影与情结得到疏解与消弭。”
沈一一喃喃,“我晓得,我都晓得。我每时每刻都在对抗着我自己,不沉沦,不自暴自弃,不让自己陷于幻象里。我……想对您释放的吴教授,可内在的力量太强大,我打不过那个‘她’。又或者,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吧,吴教授,您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容我再缓缓。”
惊觉她竟握住了他的手,她像被烫着似的连忙往回缩。吴教授由得她缩回手,却自一旁桌角拎来纸巾盒,纸巾抽出一张他递向她,轻缓语气要多温和多温和,“不是我能不能给妳时间妳明白么一一,妳打不过内在的那个‘她’也没什么;双人格也好,多重人格也罢,共生的关系下能平衡就能相安无事的共处。我担心的是妳强行剥离妳过往的记忆——纵使它们让妳很痛苦,纵使妳意志坚韧能做到;也是在丧失妳自身的整体性,换言之,有……”
“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征兆。”沈一一神情惘惘地接口。
吴教授无奈地笑了笑,“还有什么是妳不晓得的,嗯?”见她迟迟不接那纸巾,吴教授拈起她一只手翻转来,边细致耐心地拭抹着她掌心的汗,边叹息着柔声道,“妳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好姑娘,对自身也有足够的认识,妳需要的仅是一个适宜的切入点。那么接下来我不催、妳也别急躁,我们共同期待那个‘点’出现好不好?”
沈一一不说话,垂着眼帘抿着唇,一副就快哭出来的小模样。吴教授的手真暖啊,不止暖还硬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握住她手的力道亦得体,让她不由想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老男人,也曾给过她此刻这般的鼓励与宽宥。可是他们都不能填补她隐藏最深最抗拒的那个角,是的不能都不能,他们,谁也不能够……
……
再次接到濮长安电话,沈一一并未有意外,时下手机号都实名认证了,她这新号买时虽是用得沈沁柔的名儿,但有心想找一个人,顺藤摸瓜岂是什么难事情?况且以濮长安的身份和地位,一个吩咐下去,自有人替他办得妥妥的。她也不好奇濮长安为啥要找她,横竖她对他是一点期待也没有,那么无论他想说什么、做什么,她听着看着就是了。
濮长安上来就问她,“等下有空么?”
沈一一淡淡答,“我没在滨城——”
彼时她正为筱歆试新装,天气愈热,筱歆以前的衣裳不是旧了就是太厚,要么就是郑锋那个工科直男买的奇葩款。沈一一难得嘴欠一回,自告奋勇要充当筱歆的置装顾问,筱歆欣然答允,郑锋慷慨解囊,俩姑娘遂拣了周一上午街上人最少时,出来逛。
她做事一向认真,既担了差事就绝不敷衍,这头儿应对着濮长安,还不忘给筱歆出建议,“……裙子面料是欧亘纱,一共三个颜色都是红色系,对比妳的肤色和气质,我觉得玫红有点艳,粉红有点浮,嗯嗯还是这件桃红好。还有这个白色一字肩小背心,可单穿也可套在裙子外,单穿的话配刚买的那条鹅黄小裙裤不错,呃,配妳那些仔裤也都行。”
一旁导购听罢热情赞,说喔哟小姐您眼光好老道的唻;又推荐本季热卖两件套连衣裙一款,另一件月长石蓝连体裤。筱歆很兴奋,自从她失明,这是她头一次上街买衣裳,她双手不停摩娑着身上顺滑的欧亘纱,嘴里喜孜孜地道,“一一妳定,妳说哪件好就哪件!”
沈一一说那就要这条桃红的吧,又说连体裤也蛮好,让导购选好码带筱歆进试衣间,视线一扫扫到一条斜肩裙,“嗳嗳麻烦您,”她喊,“这个也拿进去试一试!”
她这厢忙得欢,濮长安就默默听,直到听她静下了,才又道,“我知道妳现在在泽州。”沈一一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见店角有张单人小沙发,即过去坐下了。沙发旁立着一只高筒瓷花盆,瓷花盆里种着一株龙血树,龙血树细长的叶子有点脏,或许也不是脏是喷水后留下的渍,灰白的、蜿蜒的、污突突。整好她手里有张吸汗纸,忍不住拇食两指捏了吸汗纸去捋那叶子,从根部至叶尖,一根捋完又一根。她始终没吭声,濮长安倒也没问妳还在听么;大概,父女总归是有一点默契的吧?彼此各在一端沉默了好一会儿,濮长安道,“我想见见妳。”
沈一一依然捋着龙血树叶子,声线是平板无波的低,“那你想必也知道我为什么来泽州。对不起,我不想见你;我正在心理治疗期。”
“一一,”濮长安唤,“妳就一点不好奇我为什么找妳么?”
沈一一轻轻笑了笑,带着满满的压也压不住的恶意反问道,“您家里有人得了什么病要我捐骨髓?还是捐肝捐肺捐肾脏?”极清晰的,她听到电话彼端濮长安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一霎的痛快似电流倏地袭遍她全身。想来,濮四官儿自打跟发妻离婚后,一路顺风顺水二十载,还从没人这么忤逆他呢吧?但她犹觉不过瘾,哼哼笑着继续问,“不然呢?濮书记您可能从没留意过,一直以来您都叫我‘沈小姐’,这突然间毫无原由地改了口,很难让人不多想!濮书记,怎么不说了?难不成被我不幸言中了?别啊,有事儿您就尽管开口嘛,毕竟,您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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