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一不看他,慢悠悠在汤里搛海苔,“不是买的,我自个儿腌的。做法是我外公教我的,我妈妈也会做。”
濮长安不再言语,一勺饭一匙汤一筷小酱菜的埋头默默咀嚼着。他饮食上素来节制且讲究,不吃油炒的饭,八分饱是习惯,今次却在沈一一摞筷后,将半钵饭、半海碗的汤,一扫而光。
“谢谢。”终于吃完后,濮长安对沈一一道,他是真心实意怀揣着感激与感慨。想想他这半生,什么珍馐异馔没品过,但出身名门的他妈,以及同样望族背景的他老婆,概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故而所谓至亲之人素手烹制的羹汤,竟皆来自沈氏母女。“妳做的饭,跟妳妈妈做的一样好吃。”
沈一一不语,她有种感觉,这或许是他们两父女间最后的交集。这感觉如此莫名又强烈,以致她打心底软化了些许。将碗筷拾掇妥,她给濮长安沏了一杯陶陶留下的明前茶,杯子就是普通直身玻璃杯,剔透着浅翠茶汤与铁观音徉徉舒展的叶片。“您要吸烟么?”她记得濮长安是吸烟的。
濮长安嗯了声,“可以么?”
沈一一有点悲哀,天底下大概找不出第二对似他们这般生疏的父女,她体内明明有二分之一的血脉是他给予,血缘却无法令他们往前再进一步、进几步。轻轻地她说,“当然可以。”转身自窗台拈了只青玉小碟儿放到茶几上。这小碟儿是初到泽州添置家什时陶陶淘换的,碟身刻有迤逦的蔓,好看是真好看,可整整六百块,陶陶那个败家的本意就是弹烟灰,陶陶走后,沈一一偶尔用它浸萝卜根儿或生了芽的土豆块儿,每天换清水,待萝卜根土豆块慢慢抽出茎和叶,就移栽在彩陶花盆里。
青玉小碟儿此刻泡的是栀子,两天前买的,花瓣已蔫了,香气仍犹在。濮长安燃起一支烟,深吸一口在小碟儿里弹了弹烟灰,“裴炯前些日子找过我。”
沈一一点点头,表示她在听。濮长安又吸一口烟,“所以,我是从他口中才得知,五年前妳为什么没有念大学……”烟灰一截一截混入浸着栀子花的清水里,原本皱缩发黄的残花变得愈不堪,沈一一眨眨眼,难怪黛玉要葬花,她刚刚不该犯懒,把它们倒掉就好了。
濮长安说得很缓慢,似是在小心斟酌着措辞,“裴炯说,他这一辈子都欠妳,他也必不姑息始作俑者,他父亲的那个下属之所以被抓,是他搜集证据呈交给我的,由点及面他父亲那一支牵出了一大串;不过他父亲很谨慎,片叶不沾身,倒是反贪局昨天,把裴炯母亲带走了。”
室内开了空调没开窗,烟气撞冷气格外呛人还辣眼睛,沈一一屏息忍耐着,所幸濮长安烟瘾并不大,一支吸完就没再吸。玻璃杯里的茶水放温了,濮长安啜了一口茶,“裴炯说只要妳愿意,他会用他的一生来陪伴妳、照顾妳。而我也觉得,他比那个外商适合妳。”
沈一一不禁笑,裴炯那个傻子呵,是要走老丈人路线么?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傻,她从来没有真正怨怪他,他竟还是决绝地豁出了一切,他把搜集来的证据交给濮长安时难道没有想到过,倒了一个瞿光远,他父母也有可能被牵连?万康说到底是他母家的产业,他这样大义灭亲的,以后在万康如何能立足?何况濮长安哪里肯作她爸爸?逼不得以罢了也就那个傻子会当真。“那么,”笑笑的沈一一问濮长安,“您当年是知道我没有去念大学的,对吧濮书记?”
濮长安滞了滞,将他先前在葡萄架下翻阅的那匣文件推给她,“我大下周就要去别省赴任了,往后可能照顾不及妳,我给妳准备了几套房,有北京有上海也有这里的,妳如果想长驻这里尽管住,北京上海那两套愿意变现也随妳。”
微微维持着那抹笑,沈一一望定濮长安继续问,“如果裴炯没有去找您,这么久以来您有没有想过问一问,或是查一查,当年我为什么没有念大学?”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我手机号码来此之前一直没有变,从我出车祸到上次您找我,五年里您都没有联系我。您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没有上大学?还是您觉得事不关己连打听都多余?”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若非红叶窃电案您也不会找我的,找我之后,您从来没有想过要帮我,是吗?法院门前那次偶遇,的确是偶遇的对吧?我猜您是一念不忍以致临时起意吧?可倘或我们没遇到,您也就那么一走了之了,是不是?甚至当时斯院长如果没跟我妈妈打招呼,即便我们遇见也无非一擦肩就过去了。您刚说裴炯父亲是片叶不沾身,事实上您何尝不是如此呢?濮书记。”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听裴炯说完我这五年的事,您真心为我感到难过么?您会承认我是您的女儿吗?您会跟您家人说您还有一个女儿吗?”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有我这样的女儿您觉得羞于启齿是不是?在您心里您只是将我视为有可能威胁您现世安稳的炸弹是不是?因此纵令您认为我现在很惨很悲摧,您也只是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我点补偿。并且这补偿是基于您觉得我所有的不幸,皆是因您而起的,这令您愧疚,但也仅仅是愧疚。而若无这愧疚,您仍旧会避我如蛇蝎,是不是?”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您跟您夫人有孩子吗?您孩子小时候生病您着急心疼么?TA出门旅游或去外地学习时,您牵挂惦记么?您多久与TA通次话?又多久不见面,您会迫不及待地想见TA?”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好吧我不自取其辱了,我跟您家里的孩子,哪里会有可比性?您一路见证TA的成长,您一路为TA操心付出,TA秉承了您的姓氏与骄傲,TA还会延续您的姓氏与骄傲,而我又算什么呢?我猜,一旦我接受了您这份慷慨的馈赠,您良心会就此宁定再不觉得有亏欠。您会心安理得地想:我给了她那么多,她还要奢望什么呢?可您觉得我会接受吗?”
濮长安默。
轻轻吁口气,沈一一向后软在沙发里,她上午走的路确乎太多了,累得此刻腰都挺不直,“请原谅我也是一个狭隘自私的人,我可以理解您内心所受的煎熬与愧疚,但我给不了您救赎。因我若给了您救赎,我的救赎又去哪里找?你们的良心都安了,我可怎么办是好呢?”
拿起茶几上的文件匣,沈一一顺手掂了掂,呵,沉甸甸的好压手,“您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联系了。”将文件匣搁在濮长安膝盖上,她对他温言下着逐客令,“濮书记,有句话不晓得您有否听说过?‘只要没有见过光明,我就可以忍受黑暗’。于我而言您的角色也是一样的,缺失就是缺失,我早就已经习惯。何况五年前我逼不得已找您时,作为生父您已算仁至义尽了。至于裴炯对我的误会,以及后来的车祸,那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怨,与您更无关。”
双唇翕动着,濮长安艰难叫了声一一,却即刻被沈一一打断,“走吧。如果您不能给我光明,就请不要刺激我。我今时所做的一切努力无非是自救,难道这也不可得?”
话至此,再留无趣亦无意,濮长安唯有站起来。沈一一这方面的教养绝对是一流,也起身送他到玄关。玄关有点黯,大门敞开一刹外头走廊的阳光洒进来,明与昧的光影双错中,濮长安最后望着沈一一。他自己长得是极好的,他夫人相貌却丑陋,个子也不高,身材也偏胖,是以他和他夫人的孩子,随了母亲外表顶多算寻常。而过往日子他也曾听挚友们闲聊,说生女儿顶好要漂亮,那样未来挑剔刁难起女婿才过瘾,了不起养她一辈子,到老都是爹地的小公主。
小公主。他何尝不想视她为他的小公主,尽己所能把她养得好好的。她也值得他的宠爱不是吗?他就没见过谁家的女儿有她这般美!哪怕她此刻苍白又憔悴,一脸的倦容与不耐,可她依然如早春三月的清池,波光潋滟着夺人心魄的美。尤其她的鼻子何其肖似他,那一头乌浓的发亦遗传他,偏她的性格却全然继承了沈家人的刚烈与斩截,而她说得没有错,她真正需要的他永远给不了。
胸腔里那处叫心脏的地方酸痛得难捱,追逐权力之路一经踏上就再无回首的可能。当此诀别之际,濮长安再清晰无比地意识到权力于他的无边诱|惑,而他既已永堕欲|望渊海,就注定了今生与他美丽美丽的女儿无缘。“一一,”抱持着他迄今最大的奢求,濮长安哽着嗓子问,“妳能不能叫我一声,就一声……”
“我不能!”
不待他说完,沈一一已利落打断他,那一双长睫掩映下的眸,极夜一样又暗又寒冷,“若世上果有父女缘这一说,我们的父女缘就是,求仁得仁,永不相扰。这也是您最初对我提出的要求,您难道忘了么?”
濮长安再无话,文件匣夹在腋下仓皇离去。沈一一目送着他背影,侧耳倾听他一路远去的步声,久久,楼下依稀传来汽车发动声,再久久,是轮胎擦地声。直到一切又归于喑寂,她方浑身颤抖地关门,进屋,摸起她的小44,摁一串号码拨出去,“吴教授,请问您现在方便见我么?”
相似小说推荐
-
你情我不愿 (堂堂海棠) 2016-9-13完结越泽第一次见乔辛,她豪气万千的干了桌上一瓶XO,双手撑在桌上,红着眼睛:“越总,对不起,我想做的...
-
趁许而入 完结+番外 (十点花开) 2016-09-09车祸失忆醒来,闵璐要面对的是 出轨的丈夫和另一个自称是正牌闵璐的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胎妹妹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