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当夏续对自己说那些话时,何尝不知道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
然而,他受不了夏续以胜利者的模样趾高气昂,更受不了,夏续以那样轻蔑的态度来侮辱她。他甚至想过,夏续要是真如自己那样爱她,倒也算了。只要她能够幸福,他也可以退一万步来成全他们。可是,夏续不爱她,只是在利用她来报复自己。
他无法忍受夏续所说的一切,无法忍受被自己那样珍而重之地捧在心口的人,却被夏续那样轻描淡写、不屑一顾地扔到地上狠狠地用肮脏的鞋底踩上去。
所以他的动作远快于理智,反应过来时,夏续已经倒在了血泊里,周围女人和孩子们不断发出尖叫声。
他低眼瞥见她乞求的目光,甘心做小伏低的样子就差跪下了。何其熟悉,当年他也是这样的姿态去求她,甚至如果她让他跪下,他也会二话不说地照做。然而她连这种机会都不屑给他。
狱警叱喝着过来扯她,可她眼神执拗,死死地拽住他的手,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这个固执的死样子也很熟悉。
他挣脱开她的手,回身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沉默地望着桌面。
赖子松口气,把莫卿推回椅子坐下:“这才对嘛,有话就说,当给我面子。”又朝狱警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他俩这……”
狱警也非不近人情,摆摆手示意没事。
有些人和事很容易就会随波逐流,而有些人和事,过了一万年都不会变。像她以前就喜欢无处不在的跑出来,事后又满脸无辜把他推开。到了现在,明明是她纠缠不休地闹着要见他,可当他终于肯坐下来听她说话的时候,她又一个字都不说,一味低着头,好像现在被关起来的犯人是她。
许久之后,赖子打算暖场,却听到林今桅的声音。
“你讨厌我是应该的。”
赖子诧异地抬眼,发现林今桅定定地注视着莫卿:“也不用再帮我找律师,没必要,我都是自作自受。”
“你怎么永远都是这样不会改呢?”莫卿气极反笑,“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
“那就继续讨厌下去。”
“……总之我只想跟你说,夏续会撤诉,你出去后,自己找份好点的工——”
他打断她,自顾自地说:“那女人是赖子的对象,我只是伴郎。”
赖子忙点头:“对啊莫卿,我不是先前跟你说过,我要结婚了嘛!”
可这从来就不是她和林今桅之间的障碍。莫卿点点头。
林今桅朝赖子要了根烟,叼在嘴上,接过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透过袅袅的烟,她恍惚看到多年前的他,总将校服穿得不伦不类,一副不折不扣的痞子模样,对待任何外界的人事都是漫不经心的态度。
可他又不是真的不在乎。
“跟你说过的吧?我爸出轨,我跑去跟我妈告密,然后就害死了她。事后我一直想,如果我当时什么都不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不会发生。”林今桅轻轻地笑了一声,“是我嘴贱,所以从她死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
是真的不说话,发不出任何声音,完全丧失言语的能力。医生说这是自我心理暗示的结果,各种开导都没用。林父认定他是故意报复,懒得理他。一直到林芷发生意外的那一天,他在阁楼上看着她爬进车底下,再看着司机上车。
喉咙里在发痒,好像吃进去一根羽毛。有只鸟在心里发出尖锐清亮的鸣叫声,可是他张了张嘴,始终一片哑然,午后的小阁楼里静若无人。
那个喜欢跟在他身后面,完全不在乎他嫌弃的态度,一个劲儿叫着“哥哥”的聒噪的家伙,这下子彻底安静了。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不说话,就不会再害死人,然后我就连救人的资格都没了。”林今桅的声音很低,并且沙哑,说得很缓慢,讲述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莫卿,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搞笑,好像我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都会害死人。”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直接赤裸的真相以及沉默都会给人带来无法避免的毁灭。所以他选择了第三条路,不再沉默,也不再说真话,总是以吊儿郎当、可有可无的态度面对一切,嘴里说出的话也听不得,反正十之八九都是吹牛撒谎。
“莫卿,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折腾自己么?”他轻轻地弹了弹烟灰,低着眼,说,“这就是答案,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资格不去这么做。”
他把所有发生的罪责都背负到了自己的身上,并且不断地自我惩罚。面对旁人的误解、鄙视、憎恶和仇恨,他从不辩解,甚至有意拉黑自己,故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再绑上一个重重的铁块,狠狠地往黑暗的泥坑里沉。
再然后,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扭打干架,学会了逃学旷课,学会了一切被视作无可救药的不良行径,因为觉得自己的人生根本就不再需要“希望”这样可笑的东西。早就是浑身肮脏、恶臭的一堆垃圾了,何必去给自己洗白,装模作样、道貌岸然的再去继续光鲜亮丽的生活?他天性痛恨虚伪,更没办法面对那样的自己。
直到她出现。
她对他坦认她的野心,她永不放弃的旺盛勃勃的前进力。这世上过得泥泞不堪的人那么多,有几个能始终都不放弃地往前走?诚然大家都过得这样窘迫,差别只在于有人便这样自甘堕落下去,有的人却敢站起来,即便跌跌撞撞也永远不停下,坚持摸着黑暗往前走。
在他混沌的人生中,她是一个最大的异数。
“我一直以为自己无可救药也没必要去救,是你让我突然又心存幻想了。”他扯动嘴唇,露出嘲讽的笑,“以为如果抓住了你,说不定我还能抢救一下。”
然而结果告诉他,真的没有任何必要做这种无谓的挣扎。大概这就叫做报应。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谁也逃不了。
“……对不起。”她知道他不会喜欢听这三个字,可是她想不到别的话可说。
“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你不用内疚。”林今桅忽然笑出了声。
反正总有报应,不是她给的,上天也会派别人。既然这样,倒不如让她来。
再次沉寂下来,连赖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狱警见况,便提醒可以结束这场探视了。
莫卿点头:“过几天你就可以出去了。我知道可能没资格再这么说,但麻烦你再听我的话一次。”
以前两人总是斗嘴不停,谁也不服谁,可他其实很听她的话,无论多不情愿。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会这样小心翼翼地遵从你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呢?
“出去之后让赖子帮你找个好工作,再去读点书,别继续荒度这一辈子。”
谁也不知道人能否有来世,所以只能珍惜现有的一辈子。
可她说得轻巧,估计从来没想过,对林今桅来说,从她离开那一刻起,所有还在流淌的时间,都是荒诞而毫无意义的。
林今桅低着头,掐断了烟头。
沉默半晌,莫卿站起身,朝狱警点点头,转身朝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甚至无法产生踩着实地的感觉,很多东西彻底的在心中分崩离析。
她再也不想看到林今桅了,包括会让她想起他的任何人。这是最后一次,然后她就会和夏续带着父母彻底离开这个城市,再也不回来。夏父只要能享福,在哪里都无所谓,莫母更是不会有自己的主见。一切都由夏续做主,她只有一个条件:彻底放过林今桅。
夏续嘲笑了她许久,最终答应了。
“莫卿,如果这次换成是我站在原地,你会回头找我么?”他的声音来得突兀,令她在一瞬间疑心自己产生幻觉。
那个时候,她和他在人群中走散。她站在原地,等着他找来。而他对她说,你只要站在这里不动,不论你在哪里,我都找得到你,我都会来找你。可是她擅自离开了原地,所以他在茫茫的人海当中,再找不到当年十七岁的她。
他应该对莫卿失望透顶,应该从此彻底死心绝望,甚至痛恨憎恶。怎样都好,他都不该在此刻说出这句话。
他根本不应该站在原地,而她也早就失去了回头的勇气。
沉默代表着某种否认。林今桅盯着她瘦削的肩膀,狠狠地吸一口气,感觉用力过猛,心肺都快被撕开了。可他依旧执拗地望着她,漆黑濯亮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她。
她抬脚继续往外走。
“莫卿!”他叫她,可是她依旧朝外走去。她的外表软弱,然而向来比他更执拗,决定好的事情绝不肯更改。就像当年,无论他如何挑衅,她说了不理会,在学校里遇上了连看都不会看他。
“你说过你会站在那里不动,然后我来带你走,全都是你说的!”他叫起来,猛地起身扯过椅子用力朝门口砸过去。椅子从她身边擦过去,撞到门框上,发出巨大声响,她听到他的声音,像咆哮的怪兽:“莫卿你他妈少骗我一次会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