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很无聊,自己不也一样,大家半斤对八两。翟亮跟她说话可以随便乱扯,用不着担心丢人,或者被人揪住了小辫。
两人玩了会儿猫捉老鼠的游戏,没想到女人是急性子,十一点刚过就催他拿主意,他觉得火候没到,还想再聊会儿天。
晴晴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杀过来,她先隐忍地问翟亮人在哪里,他告诉她在酒吧。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她当然有理由生气。
翟亮双目盯在对面女人的胸膛上,笑容疲塌,“你自己回去吧,今晚我没空,泡妞呢!”
“混蛋!”她气得嗓音都变了。
翟亮心里有团火,谁撞上来算谁倒霉,他破罐破摔似的笑着问:“是不是又想跟我分手?”
但她已经掐线了。
女人笑嘻嘻地望着他,“跟女朋友吵架啦?”
“她骂我混蛋。”翟亮笑。
她抛过来一个媚眼,“你确实够混蛋的。”
翟亮拾起摩托车钥匙,绕食指甩了几圈,问她,“去哪儿?”
“你家方不方便?”
他妈这两天不在家,但他不想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去,于是撒谎,“不行,我老娘在家!”
女人显然和他想法一样,欣长的上半身凑过来,嫣然笑着轻语,“那么,我们就在附近找个酒店好了。”
翟亮喝掉了三杯白占边,又付了她的酒钱,兜里所剩无几。不过提到开房,他想起怀民路上有家钟点房,老板是他二哥的朋友。他没想去揩便宜,对方也不见得认识自己,但那里的房费他应该还付得起。
走出酒吧,翟亮眼前出现轻微重影,酒精在体内燃烧,热量恰到好处,他转首瞥一眼扶着自己往前走的女人,她不算漂亮,但身材不错,脸上的妆画得很精致。
他很快自嘲,喝多酒的男人,大概看再丑的女人也觉得她风姿绰约。
离钟点房还差十来步距离,他接到岳原的电话。
岳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想笑,“翟亮,我醉了。”
“我也是。”
“猜……我现在在哪里?”岳原的舌头至少比平时大了一倍,但说话不结巴。
翟亮懒得猜,“你又在搞什么?喝醉了就早点睡。”
岳原不理会他的关心,“我在六中呢,翟亮!”
他没反应过来,“哪儿?”
这回轮到岳原笑了,“你的初中啊,哦,应该说是……你和林惜共同的初中,你们……不就是在这儿好上的吗!”
翟亮心头一凛,酒醒了大半。
“我就是想来这儿看看……看看你们当年如胶似漆的地方什么样儿,可惜了,现在……成垃圾场了。”
“岳原,你等等。”翟亮把手机拿在手里,对女人说:“你走吧,我有点事,去不成了。”
她很生气,“你耍我呀!”
翟亮踌躇了下,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一百块钱,递给她,“我只有这么多了。”
“谁要你的钱!”女人嫌恶地瞪他一眼,扭头愤愤地走了。
翟亮把手机重新贴回耳朵边。
岳原没等他,他漏掉了一段唠叨,这时候岳原口气里添加了几分怒意,“我再三跟你确认,你和林惜到底有没有过那事!如果有,我会放弃她,我不会动我哥们儿喜欢过的人,这是我的原则!可你跟我说没有!”
“我是没有。”翟亮有点虚弱。
“你还跟我装!”岳原怒吼,多少年来这是头一回,他咬着牙,蹦出后面的话,连声音都几乎走调。“林惜她……她不是处女!你怎么解释?”
翟亮立刻陷入沉默。
去年秋天,岳原忧心忡忡来找他核实林惜究竟有没有过男朋友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翟亮眼前。
那时岳原想必已经意识到了,但翟亮没料到他联想力这样强大。
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不是他干的?那不是等于揭林惜的伤疤。
手机里传来踩踏砖砾发出的嘎拉声,他的沉默让岳原更加愤慨,“你没话讲了?”
翟亮深吸了口气,艰难地解释,“岳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她以前交过男朋友,她也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我没说她不能有男朋友!”岳原的怒气再度高升,“但那个人不能是你!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什么?你又把林惜当成什么?”
他忽然怪笑两声,“在你眼里,她是不是跟这片废墟一样,你用过了,不想要了,就甩手丢给我?”
翟亮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里涌,空着的左手用力攥紧,如果岳原就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一拳挥上去。
他的反应岳原当然没法知道,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怨怒中,“刚才我坐在酒吧里,把这么多年的事好好回想了一遍……你还记不记得,高二那年我在一中门口碰见你时又高兴又惊讶,我以为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可我刚刚才想明白,那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我在一中,你是去找林惜的!”
“翟亮,我一直觉得自己比你成功,比你优越,我也真心实意帮你,你自己想想,这么多年,我亏待过你吗?我有哪件事对不起你?可你呢?”他抬高嗓音,悲愤地控诉,“你不声不响就扇了我一个大嘴巴!”
潮水褪去,翟亮满腔的愤怒转为无边的悲凉。
良久,他才开得了口,“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岳原对他嚷,“林惜她到现在还喜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洗手间里说的话我全听见了!翟亮你告诉我,我他妈算什么,算什么玩意儿吧!”他哭了起来。
翟亮重重呼出一口气,头脑清醒了不少,“岳原,你还在那儿吗?你别离开,我现在过去找你,有什么话,咱们当面说。”
他返身往怀民路南端走,一边在心里揣测怎样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六中,那地方已给拆得一塌糊涂,他很久没去了,如果走大路,要绕很大一圈,也不知道岳原等不等得及。
至于见了岳原到底该怎么开导,他心里还没主意,但承认和林惜有过一段是甩不脱的,必须认下来,其他的,只能走着看。
他原打算先回酒吧门口去取摩托车,但走了没几分钟,偶然发现路边工地的门开着,如果这里和老六中那块地是通的话,他横穿过去,花不了十分钟,他打算试试。
他运气不错,工地两头的门都敞着,钻出工地,顺着一排铁皮围栏往前再走一段就能到六中,沿途拆得乱七八糟,一点不好走,他真不知道岳原是怎么找到这鬼地方来的。
六中的外墙还有一段没拆,和工地仅一巷之隔,以前工地这边是居民区,沿街楼房的住户每天都能听到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现在两边都死寂一片,不时还有臭味袭来。
翟亮来不及细思,就听到六中墙内似乎有人在争吵,口气咄咄逼人,操浓重的外地口音,在这种荒郊野外特别刺耳,但他习惯了对闲事漠不关心,没多在意。
他是来找岳原的,找到后只想尽快把他带离这里。
他不知道岳原在哪儿,这里黑灯瞎火,仅能认路的一点微光也是借助于百米以外工地上的灯光。
但他忽然听到岳原的声音,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骂了句脏话,“你妈X的!”叫得很响,那是他仅会的几句脏话里的一句。
随后是不知谁被推倒在瓦砾上的动静,翟亮转过灰色的水泥墙,依稀看到两个黑影在对躺在乱砖上的人拳打脚踢。
他与他们相距二十来米,他步子轻,那俩人正揍得兴起,没发现他。
倒地的人开始哼哼,是岳原。
他被揍得连连呻吟,却一点不服软,喘着气大嚷,“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早不想活了!你们今天不弄死我,我只要还剩口气,以后我一个个搞死你们!”
翟亮本该蹿上去帮他,二对二,他自信很快就能把那两个放倒,可突然之间,他心中涌起无限恨意,看着岳原被人摁在碎砖上暴揍,他不但没觉得愤慨,反而感到痛快淋漓!
他还发现,自己恨岳原已经很久了,只不过以前被牢牢压制在意识之下。
岳原有优雅的父母,良好的成长环境,他从来不需要为未来犯愁,他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追求林惜,也可以正大光明守在她身旁。
就连当年岳原父亲飞机失事死去也让他羡慕,那时他不无罪恶地想,死掉的为什么不是自己家的那个老混蛋!
他恨恨地想,岳原怪自己没把他当朋友,可他又何曾把自己当作平等的朋友对待过?自己接受他的恩惠,让他感受施舍的高尚。他得到了林惜,而自己只能退到一边,还要含笑祝福他们!
可岳原还一点都不知足,自以为抓到他跟林惜的短处,上蹿下跳!自己却只能咬牙忍受他的咆哮和质问。
而他这几年捱过的日子,他受过的委屈又能跟谁发泄!
他想不出来不恨岳原的理由。
遥远的施工现场,有束强光忽然扫来,匀速掠过废墟的每一寸区域,也照到在瓦砾上扭打的三个人身上。
在灯光短促停留的几秒内,翟亮看到地上衣衫肮脏,鼻青脸肿的岳原,还有一张陌生的面孔——“他”是猛然转过头来的,迎着逆光,脸上交织着凶狠和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