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没有选择死亡的勇气,他只能继续苟活下去。
他又来到六中废墟,想以同样的方式抹去他留下的痕迹,但环视四周后,发现没这必要性。
这里杂乱得让人无从下手,到处是碎石瓦砾和钢筋水泥的残骸。
夜的浓黑被白昼擦除掉后,昨晚这里的恐怖气氛荡然无存,有只猫懒洋洋地行走在垃圾堆上,时而回眸扫他一眼。
他远远地望向岳原躺下的那个方位,胆怯将他遭殴的身影屏蔽在想像之外,他在意识可以容身的空间里,看清了另一张被强光映照出来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狠毒和不可告人的残忍。
从此,“他”像镌刻在翟亮心上的一幅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之洗去。
翟亮抹掉自己在现场出现过的痕迹,可他依然觉得自己身上透出浓重的可疑——作为最后接到岳原电话的人,他该怎么解释在那前后自己的行踪?
能够帮他的,依然只有晴晴。
他提早离席的借口就是去接她,他也确实到过莺歌,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俩在一起,只要晴晴保持缄默,他就能过关。
翟亮在晴晴家附近徘徊了十多分钟,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楼。
他摁响门铃,大约等了两三分钟,门开了,晴晴穿着睡衣,睡眼朦胧地出现在翟亮面前。看见他,立刻冷若冰霜,“你还来干什么?”
她没直接把门关上,气鼓鼓地返身朝里走,翟亮跨步进去,反手将门关上。
“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好……对不起,我喝醉了。”他低声下气地道歉。
晴晴步入卫生间,拾起梳子,一下一下用力梳头发,好像跟头发有仇。
翟亮倚在门框上,无神地注视着她,“你能原谅我么?”
晴晴瞪着镜子里的他,很快察觉他的萎靡,愠怒从她眼里散开,但她没有立刻说话。
翟亮本该再说几句好话,但他一夜未睡,心力交瘁,只剩一点求情的力气,“晴晴,你能帮我个忙么?”
怒气再次回到晴晴眸中,她把梳子重重摔在台面上,回身对他嚷:“我就知道,你如果没事求着我,怎么肯上我家的门!”
她怒气冲冲转到客厅,双臂抱在胸前,一屁股坐进沙发。
翟亮慢吞吞走到她身边,也坐下,用手掌使劲搓掉面庞上的僵硬,盯住她,“如果你不帮我,我会很麻烦。”
晴晴没理他。
“岳原……死了。”他艰难地说。
晴晴震了一下,“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
晴晴顿了几秒,猛然间倒抽一口凉气,伸出双手揪住他衣襟,“你杀了他?”
翟亮慌忙摇头。
但恐惧并未因此从晴晴双眸里褪却,“那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猜的。”翟亮避开她的逼视,“昨晚上他失踪了,我们一直在找他,可到现在都没找着人,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晴晴松了口气,放开他,又犹疑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失踪?”
“能给我点儿水喝么?”翟亮问,他一天没喝水,渴得要命。
晴晴给他倒了杯凉开水,他一饮而尽,感觉好多了。
“昨晚上,岳原和林惜订婚,在丽园饭店,他请了六七个人,都是跟他和林惜关系不错的朋友。”
如果是平时,晴晴少不了会挖苦他几句,但今天没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屏息听他讲。
“我想见你,所以跟你约好时间后,九点半就离开饭店了。”
她专注的神情起了变化,“可你不是真想见我吧,你是受不了林惜要嫁别人,所以拿我做挡箭牌,对不对?”
翟亮无言以对。
晴晴蹙眉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旁若无人地点上,她知道翟亮讨厌女孩子抽烟,但这时候翟亮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抽。
“你离开莺歌后去了哪里?”她一口烟放肆地喷在他脸上。
“回家了。”
“真的?”
“嗯。”
“那之后呢?”
“岳原给我打电话,说他喝醉了,要我去接他,但他说不清楚自己在哪儿。”翟亮把编好的谎言背书似的讲给她听,“我只好穿了衣服出门,在市区转了转,没找到他人,再拨他手机,已经关机了。我又打给张浚,让他们一起出来找。”
晴晴听完,想了想,问:“光凭这些,你就断定岳原死了?也许他喝醉后跑迷路了呢?也许他根本就是逗你们玩儿!”
“也有可能。”翟亮口气疲软,“在找到他之前一切都有可能,我只是……作了最坏的打算。”
晴晴把还剩半截的烟蒂掐灭,“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如果有警察来找你,”翟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问你……那天我是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得说是。”
“为什么?”晴晴陡然抬高嗓门,发出强烈质疑,“既然不是你杀了他,你怕什么?”
“因为他最后的电话是打给我的,在那段时间里,我找不到人能证明我不在现场。”
“翟亮,你在撒谎!”
翟亮手脚一颤,本能地辩解,“不,我没有。”
晴晴跪到他面前,用力把他的脸端平,和自己双眸对视,“岳原只是失踪了,你为什么会提到现场?那是什么现场?”
翟亮语结词穷。
“除非你确定他已经死了!”
翟亮闭上眼睛,听到晴晴一字一句地说:“是你杀了他,你妒嫉他得到林惜,所以你杀了他!”
“不是!”翟亮爆喝一声,猛然甩开她。
晴晴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地板上,她仰视着气急败坏的翟亮,语气忽然平静下来,“如果你不说实话,我没法帮你。”
翟亮蜷缩起身子,双手使劲抱住疼得快要裂开的脑袋。
“你看,”晴晴慢慢坐起来,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刚才随便问你几句,你就说不清楚了,你将来怎么应付警察?”
“我真的没杀他。”翟亮痛苦到几乎痉挛。
“可他已经死了。”晴晴低声说,把他的脑袋揽进怀里,“翟亮,你知道我爱你,哪怕你真的杀了人,我也一样会帮你……但你得跟我说实话。”
翟亮埋在她温热的怀抱里发抖,像一个溺水快要死的人,忽然抓到一根浮木,便再也不想撒手。
一个人的时候,恐惧的滋味还没这么真切,只有当感觉自己即将被拉上岸时,才会对身后无边无际的海水产生莫大的畏惧。
翟亮闭住眼睛,断断续续把真相说了出来。林惜曾经把他当救命稻草,而他此刻的救命稻草是晴晴。
“于是你就这么走了?”晴晴镇静的声音起到很好的抚慰作用。
“……我想回去救他,可等我回到那儿,他们全都不见了。”
晴晴不再说什么,松开翟亮,起身去卫生间给他绞了把毛巾擦脸,又拿来些吃的。
翟亮把心底的秘密吐露出来后,感到轻松不少,饥饿感也随之而来。
晴晴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神色飘忽不定。
“翟亮,你为什么不去找林惜,为什么不让她帮你?”她目含深意,“我相信她不会不管你的。”
唯一那次见面,晴晴就以女性特有的敏锐觉察到林惜对他的感情。
“不!”翟亮心头狠命一抽,“不能让她知道。她会受不了!”
晴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诡异,令翟亮错愕。
“翟亮,你,你不是怕她受不了吧!”她手指颤颤地指向翟亮,依然使劲笑着,“你是怕让她发现你内心的龌龊吧?如果她知道你对她的未婚夫见死不救,你想她会怎么看你?哈哈哈!”
翟亮手里还剩半个面包,但已胃口尽失。
晴晴还没笑完,“你太有意思了,翟亮!你怕被她看不起,难道你就不怕被我看不起吗?”
翟亮脸发白,身上刚刚聚集起来的暖意也被她笑得一干二净。
晴晴好不容易笑完,泪水紧跟着淌下来,她咬牙切齿,“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从来没有!你那么爱林惜,爱得恨不得让岳原死掉!可是岳原真死了,你又舍不得她伤心!翟亮,你可真是个情圣啊!就连对岳原,你也顾着兄弟情分,就因为你没救他,刚才你在我怀里哭成这样!”
她指指自己湿漉漉的衣襟,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问过我要什么!我生了病,想有你在我身边时你不在!就连吵架了让你哄我几句你都懒得做!我每次说分手,你都笑着回答我‘好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翟亮面色灰白。
“我永远只是你无聊时的一个点缀!”晴晴痛斥完,把手上的毛巾狠命朝翟亮脸上摔去,然后头也不回进了房间,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
翟亮呆呆坐着,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找不到一个字眼,晴晴说得一点都没错。
喑喑的啜泣透过门板传出来,整个屋子里都氤氲着晴晴的委屈,翟亮坐不住,走到房门边,轻轻敲了两下。
里面的人没理会,翟亮按下把手,擅自开了门。
晴晴正趴在床上伤心,翟亮没走进去,想了想,颓然道:“我不该来找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