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只是笑笑,依旧凝神注视着他,目光清亮幽邃,恰似深浅难测的井水:“第一,我并没有骗你;第二,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情。”
他突然停下话头,稍稍欠身,接着摇头说道:“怎么,你不明白?我们只是拿工资干活的人,兖中一年这么多案子,单这一个,破了又如何,不破又如何?我父亲死亡的真相已经查清了,古队的冤屈也报了,警察这个工作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随时可以放下案子脱衣服走人——而你呢范敬,你为他选了狱警,可你救不了他;你辗转当了刑警,可只能帮着他的仇人遂愿,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但你的执着毫无意义,也就是场笑话!”
“够了,够了!”范敬已然忍无可忍,急怒下想要一跃而起,无奈被锁在座椅上的镣铐禁锢,重新跌回座中。
顾宁却陡然起身,厉声喝道:“范敬,看清楚你在哪里,现在你说了不算了!”房间内骤然安静,只听得压抑的粗喘一声接着一声,似汹涌而起的潮汐,偏又积聚着无处发泄。顾宁不再接话,也不开口,干晾了一会儿才再次出声:“哦对,还有一个齐治平,不过你别忘了,他姓齐,范齐的齐。话说回来,我们这些人里,没有谁比你再上心了!”
说罢又是沉默。顾宁踱起步子,一步跟着一声,不轻也不重,却似水中涟漪,在这方方正正的屋宇里层层环绕开来。如此两个来回,才又折回身来,缓声说道:“对,我今天就是诛心,可要怎么选,说与不说,全在你。”
“我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什么都不说,我们只能拿帮凶的罪名定你,可开了口,阜田看所守的旧案、甚至其他案底,都要被翻出来了。同样,什么不说让那个人遂了愿,说不准她高兴了还能再替你打点打点,赏条好路——”口中说着,却突然勾起嘴角,停下脚步,俯身低语道,“可我要是告诉她,借着解决裴安民的借口把敬旗推到警方面前,掩盖栖梧山账务问题只等敬旗接下烂摊子;甚至于三年前携带证据的光盘落到顾建业手里……这些都是你阳奉阴违、暗中捣鬼的结果,她会怎么想?怎么做?”
顾宁没有将话说透,然而言下之意却已十分鲜明:自己治不了邓玉华,却绝对可以让他没得好过。而他范敬,有恩未偿,有仇未报,有亲难养,有身难安——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一语落定,对面之人已悚然抬眼,面色不可抑制地一点点灰败下去:“你到底都知道什么?”
“那你是承认了。”顾宁点点头,也不回答,只直起上身,如常笑道,“我说过,我不骗你,也不逼你。你好好想,自己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又要往哪儿去。”说罢停顿稍许,见范敬并不回应,又重新背手踱开,慢声道,“你不说也好,我可以帮你回忆,若哪里说错了,请帮我纠正。我们就从,二十年前卫城里说起吧!”
他下意识地伸手搭着近在身侧的椅背,声音低沉,像走过光阴的轨迹,再次翻出那段陈年泛黄的故事。“一九八八年,准确地说是二十六年前的夏夜,卫城里发生了一场械斗,事情因何而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死了。死的是个混混,老爹老妈都不在了,媳妇也受不了他,几年前就离家出走,只剩下两个孩子,一个叫范家兴,一个叫范家昌,才六七岁,连学都没上。这人生前没积德,两个孩子没人照顾,起初还有附近的老人看着可怜,做饭时多少留两口,可后来房子租期到了,房东不是什么慈善家,二话不说就把房门锁了。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从此流落街头,怎么活?”
说到这里,顾宁停下声,深深吸了口气,淡漠如霜的眸心一时也不由带了几分悲悯。能怎么活?捡垃圾箱、翻泔水桶,再急眼了,偷街边小吃摊、抢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被人发现了就跑,跑不了换一顿毒打,打不死下次继续。没有明天,没有未来,只知道饿了要吃、冷了要穿,每天存在的意义就是挣扎着活下去。
一声叹息湮没有胸腔,声音的主人没有停歇,继续说了下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你们遇见了郑治。”那个时候,郑治正值壮年,跟着济匡的老大齐孝华混了些年头,人敬一声郑三哥,管着个子公司,为表忠心,起名就叫敬齐,也便是如今敬旗的前身。
顾宁顿着声,凝神望向范敬:“我很好奇,郑治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你们怎么相识的?他又为什么独独对你们大发善心?”
范敬迎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仰头吁一口气,终于接话道:“那天晚上他露天吃烧烤,我和小弟抢了他手里的东西。”话到这里猛地一停,突然就笑出声来,“想想好笑,他那时候也算混出了名堂,心血来潮在街边解馋,却让两个小孩儿抢了。可能那天心情不错吧,他身边的人抓了我们要打,他没让,反倒叫老板多上了几盘,让我们管够吃。”他说着已然陷入回忆,神情也跟着渐渐肃穆下来,“第二天,他带我们去了个地方,有屋住,有衣穿,有饭吃,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福利院。他的身份不方面照顾我们,可有他关照,我们至少不用再挣着命活了。”
顾宁注视着他,只听得那声音沙哑低沉,似被经年风沙打磨蹂/躏:“这么多年我也在想,当初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天,我们问了他一句话——”
范敬的声音停顿下来。顾宁探寻地张望过去,却见那人眼中亮起一抹异样的神采,每个字从他口中蹦出,恍乎一如当年:“我们问他,能为他做什么。”
相隔二十余年,同样的话语从同一个人口中说出,俨然已是答案。当年的郑治,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背叛,也玩够了恩施,可有两个乞儿一般的孩子,在他面前,诚挚而固执地问他,需要他们回报什么。或许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于郑治是一点或纯或否的善心,于范敬兄弟则是一段新的人生——只可惜,新与旧从来不能一刀斩断,这一点残留的因果,终究跨过经年的光阴,成为二十多年后推动巨澜的初力。
顾宁叹息,接着话头说道:“可郑治没让你们报答什么,你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公司叫敬齐,所以你们改了自己的名字,范敬、范齐。孩子的心思也单纯,把这点儿恩惠,都记在名字里了。”
温和的声线,婉婉道来,缓慢而清晰:“范齐命好,收养他的人家是高知,很快带他去了国外,可是你的养父母在领养你的第二年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成为他们的累赘,成为一家人驱役的奴仆。就在你过不下去的时候,郑治又出现了。他给你撑腰,让你在这个名义上的家里能站住脚,出钱资助你上学,甚至带你去外面见世面……后来你高考了,你再次问他,自己可以为他做什么。”
“他说以他那时的地位和势力,不需要我做什么,如果一定要还,就先记下,等哪天他落魄了,再拉他一把。”这一次,范敬终于主动接过话头。
顾宁点头,迎着他的话语说道:“所以你高考后毫不犹豫地报了警校,你知道他干的不是正经生意,你想你当了警察,说不准那天真能拉他一把。”
顾宁的神色变得凌厉,像寒冬腊月泼出的水,一点点凝固坚硬:“这一天真来了。可是他栽得太狠,你救不了他。你清楚,他身上背的案子太多,雇凶杀人不过是个名头,一旦查起来,还会翻出更多更大的事——何况那个背后下绊子的女人也不可能给他翻身的机会。而你,尽最大可能,只能帮他逃出来。你也的确这么做了,为此甚至不惜杀人,杀你朝夕相处的同事和朋友。”
范敬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却在最后一刻抿成一道坚硬的直线。稍许,突然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吐出三个字简单到极点的音节:“我不认。”
顾宁回以冷笑:“你当然不会认。郑治到底没能逃过那一劫,反倒在路上又多背了五条人名,才大一的女学生啊,他们也能下得去手!”余下的尾音哽在喉头,他不可避免的想到禾苗。改变人的一生很容易,结束人的生命也很容易。而她,从头到尾,竟都是毁在这一个人手上。“杀一个也是死,两个也是死,所以他领了你的情,看守所这一节他替你扛了——他到底托付了你什么?报仇,还是他的私生子?”
范敬不答,只是笑着摇头:“他不甘心,可他说他知道我的心意,让我好好过,不必劳神做什么。”
“可你没有。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找到邓玉华,告诉她你是郑治安排下的暗子,你劳心费力地成为她的心腹,就为了一点点地、亲手把她推上郑治的老路!”顾宁直视着他,所有因果在脑海中一点一滴地串联起来,再无罅隙,“宋立言没有说谎,我父亲的脾性的确不适合当卧底,可他还是拿到了关键的证据,为什么?因为有你在背后推动,是吧?可他终究没能如你所愿,早一步死在了宋立言的手上。”
“你错了,我走到这一步,都是顾建业招的!”范敬打断他的话,沿着对方视线迎上去,目光灼然,“我本来都要放弃了,可他找到我,说要把我调到刑警队,要我骗取邓玉华信任,配合他拿到敬旗犯罪的证据。我做到了,可是他自己命不长,他走得倒轻松,却把我坑在里面——他明知道我是什么人,顾宁,这就是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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