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海外求学、干净纯粹的友情,绝不亚于三年共事、风雨同舟的交情,如今再看,却只觉不堪回首,终于还是陌路。顾宁清了清声,到底还是客气而疏离地招呼道:“过来有什么事吗?”说罢也不等那人回应,便自取出待客的杯具接水。
范齐回身笑笑,答非所问:“顾宁,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回国当警察。我记得那时还和艾达打赌,说你会为她留下——”
饮水机规律的出水声骤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玻璃杯叩击桌面的脆响。范齐打住话头,耸肩拽回话题:“我明天要飞英国了,提前也没告诉你,所以过来看看,打个招呼。”
顾宁皱眉:“范齐,有意思吗?”说着直起身,将半满的水杯隔桌推过去,冷下声道,“范敬就在一楼审讯室,不管你来是看他还是挑衅,都不防直说。”
范齐笑了笑,并不直接回应:“他现在是嫌疑人,审判之前,按这儿的规矩,我无权探视。”他嗓音一贯的柔和优雅,如此轻而易举地绕过那个名字,仿佛彼此之间毫无干系。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卖个人情。”戏谑的话语到了嘴边却重如千钧,顾宁沉默了一刻,终于还是跟道,“你们兄弟俩,还真是一个德性。”
“你觉得我太冷静,太无情?”明明是疑问的句子,却无一丝疑问的语气,倒好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实事。范齐不予评论,只是缓慢地摇头:“他想做什么我阻止不了,也没这个权利。而你,顾宁,还和从前一样,太容易被情绪左右了。”
他说着停顿稍许,似生怕对方不能理解,每一个字都咬得缓慢而清晰:“没有人告诉过你么?你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可实际上你在乎的太多,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就没有人爱你了。像上学的时候,艾达喜欢古琴,你明明不感兴趣,最后却弹得比她还好——你一直在替别人活,难道就没觉得自己活得太累了吗?”
顾宁猝然打断:“范齐,今天不是来叙旧的,更不是来讨论我是什么人的。”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声音已然毫无犹疑,“你不是来看他,也不是来挑衅,是来试探——你果然还是牵扯进来了。”
范齐笑得从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伸手拿过桌上微温的水杯抿了一口,好像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不徐不疾地重复一遍,“五年前我来过兖中一次,那时你还没回来。所以你不必觉得气愤,这一切其实没有预谋,都是命运。我只是好奇,我和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从一开始,裴安宁。”顾宁沉下声音,清晰而迟缓,仿佛悼念,“范齐,这个人是你逼死的。我不是个好警察,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医生。”说完又突然觉得好笑:他还会在乎吗?当年那个徜徉学海、向往真善的少年好友,或许早已死去,而所有青葱岁月里的赌誓和理想,都不过是留给时光看的笑话罢了。
顾宁无声踱开两步,停在窗边,出神看那照进屋里的光束:“事情解释不通:裴安宁的消息、孙瑞冬的死、邹凯的子弹……裴安宁的故事上报,是你和范敬商议的结果;孙瑞冬自杀的□□是范敬带去的;而邹凯的子弹之所以落在你的休息室,是因为你们拿它替换了裴安民威胁你时击发的子弹——我没说错吧?有些东西不去查,不代表不会怀疑。”
他说罢稍稍停顿,似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稍许,又继续接道:“查宋立言的时候,我偷偷调了队里的人事档案,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不能再等了。所以宋立言死后,我立刻联系到兖中福利院,查到了当年的档案,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我没想到你们的动作会这么快,也没料到范敬他真能对自己人下手……”顾宁有些说不下去,音节阻塞在声带间,却被意志强迫着推出喉咙,“是吧,其实从头到尾,没有谁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不管是宋立言、邓玉华,还是你们。有因有果,都是自己求来的。”
天光透窗而入,投下一排平行的光束,有无数微尘游荡其中,悠游自在。范齐点头,不反驳也不辩解:“现在我得到答案了。”说完略一停滞,徒然补充道,“顾宁,这次走,我不会再回来了。”
“是,你没赢,也什么都没输。你很清楚,血缘加上利益,没有人能够破坏,你觉得你仁至义尽了。可是范齐,你也许从来都不知道,从小到大,全是他在护着你——当年你太小,所以被那对高知夫妇看上的到底是哪个孩子,你大概真不记得了。”
顾宁话说到这里,故意停住,迎着他的目光沉默数秒,接着深浅不定地笑道:“这一次你走吧,不过如果你敢再回来,我顾宁一定留下你!”
话音一落,范齐已目不转睛地盯住他,脸色微变:“顾宁,把话说清楚。”
忽疾忽缓的风声敲打着窗子,留下一串轻微而混乱的节拍。顾宁背过身去,并不明确作答:“我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范齐回身在窗边站稳,突然一把拉开窗扇。大股麇集的暖流终于找到一处破口,登时如开闸的河水,扑面涌来。那人迎着劲风,低声笑叹:“顾宁,你故意的。”他的声音依旧清晰而富有节奏,仿佛唱诗,不徐不疾,任谁也别想打乱,“顾宁啊顾宁,你也只能这样。你想在我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让时间滋养它开花结果——要么我忍不住回来,查明实情,或者千方百计地救他出来;要么我一生抱着这个无从确定的秘密,在心里鲠着一块骨头。”
“是,明天你就要走了,有些事情你来不及弄清,而我会盯着你,只要你再敢踏上这片土地。”顾宁跟上一步,清清楚楚地回应他,“我就是要你记得,你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在受苦,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不是你命好,也不是他让给你的,是你偷来的。”说完这话,他顺手带上窗户,屋里一时又恢复了近乎于凝固的安静。两个呼吸后,顾宁再次开口:“当然,如果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也毫无办法。”
范齐的身影变得僵硬,沉默稍许终于又转过身来,神色变幻不定,宛如远天游云:“我在乎,在乎什么?一个二十年不见的兄弟,还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顾宁蹙眉看着他,嗓音低沉:“你还记得。”
范齐失笑:“你想打心理战,是不是?好,那我也问你——顾宁,艾达她在你心里究竟占了什么地位?你当初连夜离开伦敦,一个电话,就再也不回去了,你潇洒,可你真的放下了吗?”
他一字一顿的说着,似要把所有情绪打包,一点不落地通通归还回去:“没关系,时间还长,你可以慢慢想。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艾达现在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已经说好,天一回暖就结婚——我不会回来,但是,欢迎你过去。”
对面没有应答,范齐微微回笑,一贯的温文有礼:“我丢的只是过去,而你呢,顾宁?”说着骤然一停,给对方留足了回味的时间,这才款款说道,“在这里,没日没夜地透支你的体力和精力,换取聊以糊口的工资,时刻伴随的危险——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我也无话可说。”
封印已久的伤疤被再次揭开,就像猝然暴露在数九寒天里,从头到尾地冰冷。顾宁沉默着,许久方才回应:“我从来没想过能留住她,从离开那片土地起;我也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从回到这片土地起。”
范齐看着他,渐渐敛起神色:“那就,不必再见了。”
顾宁礼节性地挂了笑,先行一步让出空间,伸手指指房门:“不见。”
颀然的背影没进门后,取而代之的是长廊里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顾宁缓步走到门边,曲肘握住把手,将那人走时未及合紧的房门彻底关闭。房间陷入一片恒久的死寂,他慢慢向旁侧走开两步,弯下身,放任自己窝进宣软的沙发里,仰头闭目。
头颅之中好像缠满了丝线,彼此交错,一抽抽地阵痛。顾宁难耐地揉着太阳穴,只觉倦怠得想要把这一切都撒手不管。脑海里范齐的声音却还在不死不休地回绕着:你到底为什么而活?
——顾宁惊觉自己根本给不出答案。
很久之前顾建业曾跟队里的同事开玩笑说:“我的儿子像我,长大肯定也是警察!”而家中纪洁常常叹息:“你当老师也好,当别的也罢,至少给自己留点儿支配的时间,别像你爸。”于是后来他报考了犯罪学,本科、硕士,并打算一直深造,或许日后也会披一身警服,不办案,只教学。
然而顾建业突然去世,他一门心思要查出父亲死亡的真相。再后来古常青死了、裴安民死了、周沐仁也死了,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来了——需要做的事情太多,然而究竟哪一个,才是一切开始之初,最纯粹的那个心愿?顾宁回答不了,也没有人替他回答,房间里只有超脱于时间、浓得化不开的沉寂。
只是这份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咚咚的敲门声很快打碎了静止的空气。顾宁方来得及坐直身子,就有人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一身平整的制度,正是本该待在医院的朱梓。未等开口,对方已一个敬礼,径直报道:“顾队,136709归队,请求安排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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