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言疾步走到我身边。
他的脸色相当难看,寒冰似的清俊面庞铁青中有些惨白,微抿着的唇瓣几乎是毫无血色,他用手指轻轻碰了我的脸颊,皱眉低声问:“你怎么样?”
我胸口一窒,下意识的用手捂着脸摇摇头,没有吭声。
顾嘉言无力的垂下了手,喉咙干涩的咳了两声,无法再说出任何安慰的话。
生活逼迫你成长的速度比起你的心理需求来势永远要更凶猛。
我竟然还能向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胡乱找借口道,“我上午还要去设计院加班,时间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顾嘉言在我身后叫了一句,“微微——”
我没有理会他,也不再看姑姑。
我拿起门旁挂着的外套和包落荒而逃。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洗手间漱口,口腔里唾液溶解的牙膏混合成相当苦涩的味道,让我忍不住出了电梯就趴在路边的花坛干呕了几口。我心中其实十分清楚,姑姑理所当然的认同的那些事实都是错的,却不能做出任何辩白。
我的心城已经造就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如今能做的也只有七个字而已——
打落牙齿和血吞。
好在,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我还有自己的地盘不高兴。
我出门的时候只想着赶紧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尴尬氛围,所以直接在家居服外面罩了外套,仍旧穿着拖鞋。
已经是深秋时节,当真冷了许多。
我哆哆嗦嗦地出了轻轨站台,天空又好像跟我作对似的飘起濛濛的细雨。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此刻浑身都冷透了。冰凉的脚走在大街上,竟然会有落泪的冲动。我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化身大法,但是面难以应付的现实状况,难免有时也会拖出咸湿的泪水伤感一把。
我狼狈不堪的把外套的帽子罩在头发上抱着肩膀顺着非机动车道往小区门口跑。
陆子煜在背后叫我——
微微。
我回头就看到他正坐在驾驶位落下车窗。他开一台银灰色的流线型新款车,穿一件墨绿色的大衣,黑色的喀什米尔开衫里是一件灰蓝相间的小格子衬衣,漂亮的眼角有可疑的熬夜疲倦造成的红色血丝,不浓不淡的眉毛沾染着两汪墨翠色,山水温柔。
他缓缓滑行把车子停在我身边,又说一句——
微微,上车,我载你进去。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我跟他之间已经解释清楚,不再期待有任何现实之外的剧情,如今反而能坦然相对。
陆子煜把车载空调的暖风开到最大,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全是关切的打量神色,他很敏锐的捕捉到我不安的情绪,但是斟酌片刻才问,“怎么,哭过了?”
我嘴硬的否认,“才没有呢,你的眼睛那么红,才像是哭过。”
陆子煜笑笑,不跟我计较,解释道:“我昨晚在设计院通宵画图稿,有点累了。”
我大惊小怪的叫道,“你是天才,又这么努力,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更只有高山仰止顶礼膜拜五体投地的份儿了。”
他面上表情舒展,浮现出温雅的笑容,沉吟片刻,“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一个普通人,只要能坚持10000小时于一件事情上,他就会成为这项领域里了不起的人。我不是什么天才,只不过比普通人努力了一点而已。”
我对他的自谦表示嗤之以鼻,“说这句话的人可以去写心灵鸡汤了。”
他突然笑得很开心,他认真问我:“你不赞同她说的这些吗?”
我摇摇头,理所当然的回答,“当然不赞同了。在我眼里,你就是天才,你此生的成就——不,你如今的成就,已经不是什么比普通人努力一点就能达到的高度了。”
或许是我的夸赞太直白,又或者是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撑在车窗上,笑得愈发灿烂无比——眉如远山,眼透碧水,肤色玉濯。
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佛祖快出现把这种单凭一个笑容就能蛊惑人心的妖孽的收走吧。
在这样的插科打诨中,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陆子煜在楼下停好车,顺势而为的邀请我去参观他的新居。
我自觉穿成这样不修边幅的鬼样子,下意识的想拒绝。就听陆子煜胸有成竹的说道:“这个房子的室内空间设计是Evan做的。”
我已经迈开的脚步立刻收了回来,一叠声问他,“Evan Dai?戴致远?真的是他吗?是真的吗?他不是已经收山很多年了都没出作品了吗?你跟他是朋友吗?”
戴致远是国内室内设计界的一个里程碑,是我最初dream house的勾勒描绘的依据蓝本。任何时候,偶像对于脑残粉的吸引都像是万有引力一样——
已经足够让我失控。
陆子煜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淡淡笑着转身。
我就没出息的乖乖跟了上去。
那个混乱的周末的早晨,许多事情都脱离了原本的发展轨道走向难以预料的失控。
许多年后,我偶尔会想,如果那天我能在顾嘉言面前跟姑姑把所有的事情说开,而不是自以为是的为了不让他难堪落荒而逃。如果那天我没有在小区门口遇见陆子煜,这之后我们的人生轨迹会否有所不同。
这仿佛歧路亡羊——
你终究找不回因为走上不同的岔路而丢失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了时光和爱。
☆、歧路亡羊(2)
2.记忆有如迷宫,打开一道门就会出现另一道门。
陆子煜就住在我隔壁单元的顶层。
仿佛是跟自己过不去一样,他买下了顶层两个七米挑高的大户型,将之打通连接做了一个轩敞别致的跃层空间。
意思就是他的房子另外一个门是可以直接通向我住的单元的。
这两套房子各自附带一个四十平米左右的超大露台,他用玻璃全封半边形成一个全透明采光且私密性良好的空中书房,海量的书籍分门别类的摆满了两面通顶的书架。纹理厚重的木质书桌上有两个银白色的显示器,另外一边摊开了几张标注的密密麻麻的图稿。
看得出来,陆子煜应该经常在这里工作。
露台另外半边支起两盏造型别致的花园灯,是露天烧烤聚会的好场所。
这种奇特又带有盲点的空间分割简直满足了我对于室内设计的所有想象。
陆子煜进门之后,安排我随便看,自己进去换衣服。
我从露台重新走回室内。
室内家居物品主色调还是白色和原木色,简约大方又质感明快,是戴致远的风格,他的作品总是既温柔又舒适,住在里面会让人产生与世隔绝的强烈共鸣。
情归于家,是戴致远秉持的设计理念。
我曾经不止一次跟周围的人表达过对戴致远的崇拜之情,这种感觉美好又微妙,我们素不相识,却好像与他神交已久。但是,他最近几年已经渐渐淡出圈子,独自避居在台南的大屋,平时轻易不肯接受采访,也不知道陆子煜用了什么办法才让他出山亲自操刀。
我在客厅一侧绿色丝绒沙发旁驻足,吸引我的是靠近楼梯的墙上挂着一幅抽象画——
之所以会称之为抽象画,是因为在我看来,这幅画的技巧和构图方面都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周围的环境倒不至于与之格格不入,但如果非要说意境,可能就是画面中那大片的蘑菇顶形状的房子重合成交错的色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瞬而逝的童趣。
我没有戴眼镜,凑近仔细看了被裱框遮住大半的右下角,那里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笑脸签名。
我恍然发觉,那是我惯常用的签名,微笑的脸庞——沈微。
北岛在《青灯》里写——
记忆有如迷宫,打开一道门就会出现另一道门。
此时此刻,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我在大学时候的画面——
我是在重庆大学的沙坪坝校区念的书,跟其他高校相同,考试周前那里的自习室经常会不够用,很多学生都会出去寻找秘密基地。学校北门外有一联排的小型咖啡馆,目标群体都是学生情侣,消费不算高。
尤其在阴冷潮湿的冬天,因为那里有温暖的空调,生意火爆到不行。
我想起——
我早起为他买早餐,风风火火的往回赶,手中的糍粑和茶叶蛋都仿佛是接受了神圣的使命,我就像是一个爱的斗士,披荆斩棘只为他感动就好。
我想起我们携手走过校园内长长的铺满落叶的林间柏油大道,去校外的咖啡馆上自习。
他在看书,我趴在桌子上正在胡乱画图,画面就是墙上这幅一朵又一朵的蘑菇顶的房子。
我想起他认真的侧脸,想起我们咬耳朵的私语和桌子下的小动作。我想起他被迫充当定时闹钟把我温柔的唤醒,甚至还有我没掩盖好的笑声引来周围同学的侧目和白眼。
我想起那些小店里的音响传出的熟悉音乐旋律。
十年与浮夸,红玫瑰与白玫瑰,好久不见和爱情转移。
那个词人的长短句都深情深到心痛,痛苦苦到领悟。那个男人总是歌唱唱到声嘶,嘶吼吼到力竭,声音自带着沧桑,似乎想要诉尽成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