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言的指甲修剪的十分整齐漂亮,边缘轮廓有淡淡的紫色,指尖上的皮肤上却苍白的没什么血色。我看着他的手指一张张滑过那些记忆的胶片,心中酸涩难忍,努力牵着唇角,拖长了声音跟他开玩笑:“哎呀,你又在翻我的黑历史了。”
顾嘉言细瘦手指抵在嗓子上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那个时候,好像全天下都没有能难得倒你的事情。”
我说:“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我觉得已经拥有一切,因为无所求,所以无所畏惧。”
顾嘉言眸中笑意不减,语气调侃:“我曾经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人。”
我皱皱眉,叫一句:“哥。”
他轻轻笑了笑,安抚似的拍了拍我搭在桌前的手背,说:“开玩笑的。其实,很久以前我就认真想过,可能我此生所有的运气都用来相遇了吧。”
他没有说跟谁相遇,也永远不会说出口,但是我懂,我知道。
眼泪汇聚在眼眶之中,我咬着下唇仰起头稍微掩饰了下。
他的手指又翻过一页。
我中考完的第一个暑假,大概是端午节的时候,妈妈和姑姑带我们去避暑旅行,目的地是青城山脚下的农家乐。顾嘉言一路上帮我拍了很多照片。在蜀南竹海的忘忧谷,我踩在青苔满布的石墩上,弯腰撩起的水花四射开来,他就是这个时候按动的快门。
我至今还能回想起他当时跟我说的话。
因为一向唯物主义从不迷信的顾嘉言跟我说:“微微,听说用这个池子的水洗手,好运气会伴随你一辈子。”
我当时很不屑一顾的嘲笑了他。
再往后几页几乎全部都是我。
我举着一个竹筒粽子站在翡翠一般碧绿清新的万顷竹林之中冲他比剪刀手,我坐在一桌丰盛的农家菜前鼓着嘴巴大快朵颐的吃竹笋烧肉,还有我独自一个人站在小瀑布下面仰头看天空的背影和我把下巴支在熊猫玩偶头上,坐在车后排困倦的闭着眼的侧脸。
并不是每张都好看,有些表情甚至是夸张的变了形。
我一边看,一边笑,一边吐槽:“哥,你这张把我拍的太丑了。”
顾嘉言也笑。
我又说:“还有这个,我的脸这么胖,圆的像张大饼。”
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甚至是在我没察觉的时候就夺眶而出,我眨了几下眼睛,挂在眼睫上的泪水一滴滴滑落,在顾嘉言放在相簿边缘的手背上绽开小小的水花,他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下。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偏过头去,在眼角抹了下,努力抑制蔓延的泪意,哑声胡乱找借口道:“被风迷住眼了。”
顾嘉言没有作声。
我双手在眼前挥舞扇了几下风,睁大眼睛控制泪水,说:“我下去厨房看看鱼蒸好了没?”
我转身欲走,顾嘉言突然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指尖冰凉,我却像被烫到一样退缩了一下。我低头看顾嘉言,他刚剪短了头发,微微低着的侧脸清俊飘逸,好像一幅泼墨山水一样浓淡相宜,只是唇色极淡,少了太多生气盎然。他转过脸,正视着我的眼睛,他清亮的墨色深瞳中有难以言喻的哀伤和无法说出口的感情,我静静等待了一会儿。
他沉默了很久,呼出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我只好又叫了句:“哥?”
顾嘉言松开我的手,另外一只手扶着桌子借力,慢慢站了起来。他静静笑了下,低声说:“不是上来叫我吃饭的吗,我跟你一起下楼去。”
午饭在我的插科打诨中过去。
顾嘉言好像心情不错,很给面子的喝了一碗汤,吃了小半碗饭。我稍微放下心来。我们晚上约在孙一白江边的那间酒吧参加跨年酒会活动,姑姑并没有出声阻止,甚至嘱咐我们一句:“好好玩儿。”
我连忙应声:“嗯,您放心,我们一定不去人多的地方。”
顾嘉言换了一件十分正式的西装。
雪白色的衬衫,贝壳纽扣,袖口缀一颗哑光的造型别致的袖扣,下面是露出脚踝的笔挺西裤,牛津鞋。我走过去帮他穿上长款外套,深灰色的暗格子,低调又雅致。我挽着他的胳膊,侧过脸刚好能看到他因为消瘦而愈发显得清冷的刀削斧凿一般的下颌弧度。
我夸张的叫道:“我哥真是貌比潘安颜如宋玉。”
姑姑被我逗笑了,“那是自然,我的儿子是最帅的。”
我驾车直接到江边。
天色尚早,傍晚的时候,人群还未聚拢,我们便在江边的步行道上闲逛着走了片刻,到处都是浓烈的节日气氛,有大规模的马戏表演的舞台上已经接连亮起了烁烁闪闪的小彩灯。我站在广场中央的旋转木马前,央求路人帮我和顾嘉言拍了合影。
夜幕降临,前来观看表演的市民和游客渐渐多了起来,人群也开始变得拥挤。
我紧紧的握着顾嘉言的手,步行到附近孙一白的“浮生记”酒吧。他今天邀请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来参加跨年酒会,没有对外营业,偌大的空间显得格外宽敞。
孙一白早就开始喝酒,握着一杯大雕花水晶杯盛的鸡尾酒,跟我拥抱着打招呼,附在我耳边,低声说:“位置给你留好了,很安静,而且刚好能看到对岸的灯和焰火。”
我拍着他的肩膀,道谢。
侍者带领我们走进包间。这里临近长江,站在包间里视野绝佳的的露台,能看到古巴渝十二景中的海棠烟雨和黄葛晚渡的复原旧址。
我走过去凭窗眺望,一大片绿色的爬藤植物缠绕在洋红色的栏杆上,远处,江面、公园、建筑物、河岸尽收眼底,远近墨玉一般的群山都很安静。我闭上眼睛迎面感受了一下夜风,用尽鼻息呼吸空气中漂浮的似有若无的植物冷香,说:“这里的感觉很好。”
顾嘉言抿着唇角,靠在宽大的圈椅沙发中微阖双眼,很是放松闲适的样子。
他说:“嗯,一切都是历久而弥新。好像不管发生什么,明天都能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我懂。
距离凌晨的跨年还有一段时间。我重新从露台走进包间,给顾嘉言面前的水晶杯倒了一杯清爽的果酒,神秘兮兮的托腮笑道:“哥,我给你准备了个小小的惊喜。”
他根本没有想到,难得被我撩拨起浓重的好奇心,挑挑眉,问:“什么?”
我故意卖关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拉着顾嘉言的胳膊重新回到酒吧的大厅,安置他坐在舞台下面最中间的位置。
周围的朋友已经重新落座。
舞台上的灯光全部暗了下来,只剩一束追影灯光打在一侧的钢琴凳前。我走过去,坐在那里,然后冲孙一白打了个手势。舞台背景那个宽大的LED屏幕刹时亮了起来,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出现一排字——
感谢在我生命最好的时光中出现的你。
我的手指在钢琴的黑与白键上跳跃,从顾嘉言最喜欢的帕赫贝尔D大调卡农开始,和缓的乐曲流动徜徉在整个厅内,大屏幕上出现一张我们的合影,是老照片翻印。在二十年前的春节,我第一次在爷爷家里见到顾嘉言,我小时候的性格极为跳脱,甚至比男孩子还要调皮捣蛋,那张照片就我蹲在院子里的地上燃放小烟花,他小心翼翼的站在旁边看护。
我清了清嗓子,一边弹奏,一边开始念白——
“春节了,又是一年。”
“一年前的我很迷茫,虽然现在也没有明朗多少。一年前的我很无畏,现在更是能下定决心勇往直前。我们相识二十年,回想起来,几乎每年的春节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对于我来说,你是那个永远站在我身后寸步不离的人,是身披铠甲又怀抱温柔的人。你是我爱的家人,是我永远的避风港。”
“十几岁时,我的虚荣心爆棚。你那么好,那么让人仰望,几乎是所有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我会因为有你这样好的一个哥哥而沾沾自喜,会因为你在我的身边而觉得骄傲自豪。再长大一点,考虑的事情也成熟许多,我才发现我喜欢待在你的身边,贪恋你能给我的那些温暖,是因为我真的渴望有一个家。”
“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去你家吃饭。周末的晚上,温暖的餐厅,饭菜的香味,你在厨房,耳边是蔬菜在锅内翻炒的声音,这些琐碎的细节长存在我的记忆之中。这种温暖,只有你才能给我,在你身边,我的心真正安定下来,不用担心晚上会失眠,不用担心去哪里吃早餐,外面的大风大雪都与我无关,我知道,只要你在,就是家。”
我渐渐哽咽着落下泪来。
顾嘉言坐在那里,眼睛固定在屏幕上一张张照片上,唇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手指下变奏着换了一首曲子,继续说——
“因为有你的存在,我生命中已经逝去的那些时光才那么好,那么令人难以忘怀。未来,我可能会遇到很多人,也可能会有难以克服的困难,但是我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应付不了。你给了漫步云端一般漂浮的情怀,也给了我脚踏实地勇往直前的信心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