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那条熟悉的小径走回去。
路上碰到爷爷的同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认出我来,笑着开了几句长辈最爱的玩笑:“微微现在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长的这么漂亮。”
她最后还是加了一句:“有对象了吗?”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我却好像听不懂一样,甚至没有力气敷衍,低着头不肯吭声。
倒是顾嘉言轻轻笑了笑,给我打了圆场:“王奶奶,微微这么漂亮,身后追她的男孩子都排着队呢,您要是有合适的也可以帮忙物色一下。”
王奶奶连忙点点头,说:“要的嘛,你这个当哥的也要抓紧啊。”
我觉得心痛,根本听不清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
我兀自陷入自己的心事之中。我走在前面,步伐越来越大。
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顾嘉言最终出声叫我:“微微,你慢一点。”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头转身。顾嘉言扶着膝盖弯着腰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呼吸粗重,他的声音很低,面颊上一片青白,白皙光洁的额头上覆满冷汗。我跑过去,扶着他的手肘支撑他大半身的重量,疾声问他:“哥,哥,你怎么样?”
顾嘉言努力平复了自己粗重的呼吸,摇摇头,低声跟我说:“没事。”
我再也不敢耽误,扶着他慢慢走了回去。
我安置顾嘉言半靠在床上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小扇子一样的浓密的睫毛上有颗颗分明的汗水滴,微微抿着的唇角渐渐浮现出骇人的青紫,下颌的线条崩的很紧。他的右手不自主的抚上胸口,紧紧扣着床沿的左手背上青筋浮现,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目睹这个过程的每一分秒,都像是是针扎一样戳痛我的心。
我从他的上衣口袋掏出药瓶,倒了一颗送到他的唇边,让他含在口中。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也不敢哭。只能一遍遍的轻轻抚着他的背,希冀他能好受一点。
顾嘉言渐渐平静下来。
我握着他的手,低声问他:“哥?”
他努力勾了勾唇角,轻声对我说:“没事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无比内疚和痛苦,我把他承受的病痛都归结在我的身上,是我让他陪我出去散步看烟火,是我不肯面对现实,做不到人前的游刃有余,是我没有放慢脚步等着他,都是我的错。
可是,我不敢自责,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哭。
顾嘉言反手握住我的手。
我低垂了眼睫,泪滴一颗颗滴在他的手背上,怎么也止不住。
他休息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臂,温柔的替我擦拭干净,低声安慰说:“微微,不要介怀王奶奶的话。你知道吗,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担心过你的未来。”
他顿了顿,“你那么善良,那么坚强,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你会幸福的。未来,一定会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牵着你的手,走向你想要的生活。”
我再也忍不住,背过脸去,哭出声音。
顾嘉言有些无奈,他轻轻拽了我的胳膊,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我不肯回头。
他只好又说:“对不起,我总是让你哭。”
我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不关你的事。”
我渐渐控制住自己崩坏的情绪,陪着他说了一些闲话。顾嘉言已经无法完全平躺,身后半靠着厚厚的枕垫,他朦朦胧胧的翻了个身,握住我的手拉着按在左胸前,似乎这个动作就能止痛,就能让他好过一点一样。
我在他床前趴了一整夜。
我的思绪混乱,神智无比清晰,身体疲惫到极限也无法入睡。
晨光熹微的时候,我手中握着的顾嘉言的指尖稍微动了下。他以为我还睡着,所以动作很轻。他伸出一只手,手指覆上我散落的头发,轻轻的别到耳后。像平时一样,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声音衰弱的道歉:“微微,对不起。”
我没有立刻动弹。
他沉默了一会儿,口气略带了几分自嘲,他说:“以前,总是自以为是的认为,看透了生活,就什么都无所谓了。生之所恋,死又何惧,我心里很清楚,之所以对这个红尘俗世眷恋,并非是因为舍不得这花花世界,只是那些有你存在的记忆,总是不想轻易让它烟消云散。”
夺眶而出的眼泪慢慢浸湿了我枕着的胳膊上衣服的袖管。
我会装作没有听见。
我不再是顾嘉言曾经捧在手心里的那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我想尽力让自己强大一点,我想做到感同身受,我想融入他的情感世界,陪他走过这场风雪兼程。
次日,沈长夏安排司机来接爷爷去主城过年。
顾嘉言没有吃午饭,一直在休息。他最近总是发烧,脸色更是失血的苍白虚弱,看上去不太好。我简单收拾了随身携带的行李,坐到顾嘉言的床边。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冰凉,手心有薄汗。他被我的动作惊醒,迷迷蒙蒙的眨了几下眼睫,睁开看到是我,抿着唇角静静笑了下。
我放低声音问他:“哥,下午爷爷会去主城,我们一起回去吧?”
顾嘉言轻轻合上眼睫,“嗯,总要回去的。”
我斟酌了下,又征求他的意见:“要是你不想不回去,我可以陪你在这里过年。”
他摇了摇头,“不用了。”
顾嘉言慢慢坐了起来,准备起身。我连忙蹲下来帮他整理拖鞋,他低声出言制止我的动作,我却固执的不肯起身。他浅浅的叹一口气,坐在床边,任由我帮他穿上鞋子,理顺收到脚踝的利落裤脚。
他跟我说:“微微,谢谢你。”
我蹲在地上抬头望他。
他又笑着加了一句,“这几天,都谢谢你。”
许多年前,顾嘉言曾经跟我说过,生活的本质其实就是改变,宏观上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循环往复,微观上是个人的旦夕祸福。其实没有什么是我们能够真正把控的住的,无常本身,就是生活的常态。
他跟我说过,人不能只允许自己遇到好的事情,而不允许自己遇到坏的事情。
他跟我说过,微微,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我知道,我觉得对,我觉得有道理。
可我就是想哭。
☆、让我与你告别(3)
3.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回到主城,我接到陆子煜的电话。
我们约在小区附近的一间咖啡馆见面。
我把顾嘉言送回南坪的公寓安置好,又回到家中稍微收拾打理了自己。重新换了件衣服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我跟陆子煜约定的时间。我打车到达咖啡馆,付了车资推开车门下来,一眼就看到了陆子煜,他的形容样貌太过突出,走到哪里都像一幅移动画报一样。
陆子煜坐在靠近落地窗的位置上正兀自出神。他穿一件当季新款的蓝色条纹鸡心领线衫,露出内里质地优良的衬衫领子,双腿舒展交叠在一起,搭在椅背上的卡其色风衣外套,十分得体熨帖。我看到他面前原木色小几上,纯白色的骨瓷杯中咖啡已经没了热气,猜测他应该来了不短的时间。
我稍微整理了下大衣的衣摆,走进去看着他,努力笑了笑。
为了避免年后突然提出离职,给设计院带来人员短缺方面的不方便。在去涪陵的前一天晚上,我将敲了删删了敲十几次的辞职信发到了赵慎院长的邮箱,并请苏红老师帮忙推荐了两位同专业的研究生在读师弟去实习。
我想他如今能找到过问我生活的借口也只有这个。
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畏冷似的搓了搓手指。陆子煜给吧台一个示意的手势,侍者送过来一杯滚烫的水果茶,我握在手里喝了一口,心里很暖。
我没话找话似的说:“院里组织的奖励旅游,你没有一起去,很多人要失望的。”
陆子煜直接说:“你不去,我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我没有作声。
他直接问我:“为什么要突然辞职?”
我答:“并非是突然,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我顿了顿,继续说:“从全部回忆起我跟你之间的那些事情开始,就有了这个念头。”
陆子煜的漂亮的墨色深瞳里有些难以掩饰的受伤神色,“因为我对你造成的压力?”
我摇摇头,认真解释了几句,“不是因为你。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最重要的是我想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现在不是流行间隔年吗?GAP YEAR,脱离工作和学习的正轨,停下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去做志愿者,或者其他随便什么,缓冲生活的压力。”
他点点头,似乎很快就接受了我经常出其不意的离经叛道。
他低声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说:“还没有想好,可能会出去走走。花上一年时间,试着降低对生活条件和安逸度的预期,提高对生活趣味和新鲜度的预期,周游各地,浪迹天涯,找回自己。”
他继续问:“打算去哪里?”
我想了想,静默片刻,说:“想去的地方很多。应该会先去非洲肯尼亚纳库鲁湖看一眼成群的火烈鸟,再去宗教圣地耶鲁撒冷,最后去西藏南部达旺寺庙朝拜,然后从尼泊尔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南麓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