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什么时候启程?”
我有些恍惚,说:“还没决定,但是现在肯定不行,你知道的,我哥他最近身体不太好,身边需要有人照顾。”
陆子煜怔了片刻,又了然的表示认同,说:“希望到时候你能过着一种更好的人生。”
我意兴阑珊,问他:“什么样才算是更好的人生?”
他轻轻牵着唇角笑了笑,说:“一种游刃有余的,不囿于一个小小的圈子中的,不会轻易对生活失去控制的,也不随波逐流的人生。”
我勉强笑了笑,“太过理想化,太难了。”
他也笑:“就算是我对你的祝福。”
我客气的说道:“谢谢。”
他沉默下来。
我们相视而坐,无话可谈。
我抬起手看了看腕表,说:“不好意思,晚上约了朋友吃饭,我要先去市场买菜。”
他立刻说:“我送你过去吧。”
我拒绝了,“不用,一白会过来接我的。”
他抬起眼来,温如白玉的眸光闪了闪。他没有勉强,最终只是跟我说:“帮我向顾嘉言问个好,祝他新年快乐。”
子曰,君子不妄动,不徒语,不苟求,不虚行。
陆子煜是真君子,从不妄论是非,更懂得克制。他身上有太多美好的品质,只是我们之间的这一程,情深缘浅而已。
节日的超市氛围总是热烈。
我惦记着顾嘉言,有些心不在焉。孙一白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又是纨绔子弟,自然秉持“君子远庖厨”的理念,一点忙也帮不上,只一边往推车里扔盒装青菜,一边问我:“哎,这个顾嘉言爱吃不?”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接到顾嘉言的电话。他说江娆已经买了不少菜,让我们直接回去。我又随便买了一点调料,急匆匆的往回赶。
江娆是厨事高手,已经把汤底煮好。鸳鸯锅,红白各一半,沸腾的清汤里漂浮了几根野山菌,翻滚的辣椒不停翻滚,整间餐厅都是微麻鲜香的味道。
孙一白用手指蹭蹭鼻子,夸张的喊了句:“哇,好香啊。”
我走进厨房,简单的将我买的小料和饮品归了类。蹲下收拾冰箱的时候,大乐/透跑过来吐着舌头围在我身边,我腾出一只手揉揉它毛茸茸的大脑袋,给它喂了根肉干。
江娆站在我身后,说:“微微,我过来你不会不高兴吧?”
我的动作一顿,继续动作,说:“怎么会呢,你是顾嘉言的朋友,是他邀请的你。”
江娆说:“我只是庆幸他最初的坚决推拒,如今的坦荡真诚。这让我不至于弥足深陷,还可以抽身而出。”
我站起来,关上冰箱门。
我面对她,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从来都不必担心不能全身而退。”
江娆的脸庞笼罩在灶上沸腾锅子中蒸腾中的水汽之中,有些不真切。
她的声音飘忽,说:“微微,我真的很羡慕你。”
我没有作声。
她继续说:“我不是羡慕你能有这样好的一份理想之爱,只是觉得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生死让本来平凡普通的爱恨更加波澜壮阔。”
我沉默了很久。
江娆转身欲走的时候,我才开口:“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不喜欢你们心理医生所谓的旁观者角度的冷静。”
我无视她的脸色,继续说:“顾嘉言很早用疾病教会我将漂浮在空中的爱落地,很沉重。但是我知道,他想给予我的从来都不是你说的那种山呼海啸的浪漫主义情怀,是他让我懂得这漫长的人生,平淡才是生活的真正底色。婚姻,工作,平淡的生活,成长的孩子,逐渐老去的父母,他更想将爱赋予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之中。”
江娆低敛了眉眼,说:“可能我从来都不懂得他。”
晚饭的时候,孙一白开了一瓶我喜欢的樱桃味的百利甜酒。
顾嘉言的杯中是我提前煮好的乌龙茶,清口解油腻。他没怎么吃东西,但是兴致不错,他跟江娆谈论起恩师,揶揄孙一白少年时的中二病,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
最后的最后,我们举杯。
孙一白说:“致逝去的旧时光。”
顾嘉言也提了一句祝酒词:“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江娆举杯,顺着顾嘉言的意思说道:“Tomorrow is another day。”
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我懂得顾嘉言的意思,他最近总是有意无意的提醒我,我还拥有未来美好的明天,起风了,唯有努力的活下去。
爱是影响。
他给我得到的幸福,失去的痛苦,也把安全感和勇气一并给了我,都珍贵。
孙一白和江娆相继告辞离开。
我在厨房里稍微收拾了碗筷。顾嘉言在客厅翻出碟片看电影。我做事情总是尽量静悄悄的,不发出一点过多的响声。我切了几块水果出来,恰好看到顾嘉言跌坐回沙发,颤抖着手伸进上衣口袋摸索出药瓶,一只手拧开倒出在掌心,水杯就搁在与他一臂距离的茶几,他却没用水送服,仰头便直接吞了下去,然后抚着胸口,仿佛溺水一样大口的喘着粗气呼吸。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大乐/透走过来,不停用牙齿咬着我的衣服拖着往沙发的方向带,我才走过去。
顾嘉言戴了一副黑色全框眼镜,窝在松软的沙发圈椅中,冲我摆手示意我坐在他身边。他的脸色虽然缓和了很多,但是依旧很差。
宽大的投影幕布上,播放的是《飞屋环游记》。
我顺从的坐在他身旁的位子,我们一起将剩下的剧情看完。
如果人的一辈子真的能用十分钟来讲完,那么结尾你想对你爱的人说什么?江娆所认为的爱,是那些风霜雨雪来临时,生命要承受的刀光剑影。她说生离死别对于爱情,就像风对于火,它吹熄柔弱的,它助燃强烈的。
但我却觉得,那些都只是爱的错觉。
或许,最后那些最无聊的事情,才是最让人怀念的。
影片的最后,顾嘉言已经有些困倦了。
我把声音关掉,小心翼翼的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问他:“要不要去卧室睡,会舒服一点。”
顾嘉言懒得动弹,声音喑哑低弱,说:“微微,你帮我读一段我前几天没有看完的书吧,就在卧室床头台灯那里。”
我走过去拿了过来,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标记页有一只造型别致的木质书签。
我直接坐在地毯上,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的读给他听——“我走进丛林,因为我想从容的活着,我要活得充实,吸取人生所有的精华,抛开身外之物的所有烦恼,才不会在我临终时,发现我虚度此生。”
顾嘉言渐渐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只是有些不安稳。他伸出手轻轻描摹了我趴在他身前的侧脸,从眉骨到下巴,慢慢的,轻轻的将我的脸颊的轮廓摩挲了一遍。
我有些敏感,握住他的手问他:“哥,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神游天外,又似在梦中一样,气音微弱的低声说:“让我记住你的样子。”
☆、让我与你告别(4)
4.微微,新年快乐,永远快乐。
大年三十。
我们一起去姑姑家中吃午饭。
姑姑亲自下厨做了几道顾嘉言爱吃的川味菜肴,我帮忙打下手的时候,她跟我说:“微微,我前几天去了趟医院,见了嘉言的主治大夫。”
我手下动作一顿,轻轻“嗯”了声。
姑姑颇为动情,几乎无法控制好自己,她红着眼睛跟我说:“嘉言那孩子心事藏的太深,如果不是我去问,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体状况竟然恶化到这种程度。”
我走过去,揽着肩膀让她的头垂靠在我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姑姑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你姑父去世之后,我就只看着嘉言活着,他是我全部的希望。”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我其实能理解一直以来,姑姑因何会没有安全感。从她年轻时耗尽全部勇气的最初那个选择开始,命运便一直薄情对她,并最终拖着她走入这场彻底的虚无。她说,顾嘉言是她全部的希望,而这么多年来,她心头那盏唯一的明灯被硬生生的掐灭,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抱怨可以恨的具体对象。
我不愿意拂逆她意愿的根本原因也在于此。
顾嘉言教会我应对万事万物心存悲悯,我不忍让姑姑更加伤心。
午饭准备停当,我轻手轻脚的走上二楼。
顾嘉言一直在他原来的卧室休息,他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穿一件柔软舒适的黑色粗线棒针毛衣,圆领,露出一截弧度优雅的白皙后颈。我的目光越过他因为消瘦愈发明显的肩胛骨,看到窗外树木枝桠中透出来层层叠叠的云海。
他似乎听到响动,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唇角漾出一丝清浅的笑意。
顾嘉言手中握着一本已经翻了大半的厚重相簿。
我径直走向前,面对他靠在书桌前,看到最上面的那页——照片中的我梳着马尾,额头上扎着带有必胜字样的蓝色发带,刚刚逞强参加完校运动会一万米长跑,结束时大汗淋漓的一屁股坐下,躺在操场塑胶跑道中心的绿荫草坪上,再也不愿意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