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脱掉了厚重的外套,先去水龙头洗干净手,就准备下手用调料腌鱼。
顾嘉言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微微不会弄,还是我来吧。”
爷爷不同意,说:“女孩子不会做饭怎么行,你出去歇着。”
我气鼓鼓的说一句:“爷爷真偏心。”
顾嘉言也没有进来,只是笑着倚在门框,不作声。我一直在厨房走来走去的找东西。他看我湿透的双手,便走到我面前,很认真的替我将毛衣的袖口松松的挽起来到手肘处,露出半个手臂,方便我接下来的动作。
夕阳从窗外照射进来,洒在他的发梢,凝结成钻石一般耀眼的光泽。顾嘉言跟我站的非常近,他的脑袋稍微垂下来一点,落在我的肩上的位置。我抬眼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他脸颊皮肤细微的毛孔和因为身体憔悴而有些起皮的干燥淡白的唇瓣。
我有一瞬间的面红耳赤。
我们不是没有类似的亲密动作,只是以前从来不觉得有问题而已。
夜色渐渐降临,客厅里亮起一盏昏黄的灯。
我们坐在饭桌前。
主菜是爷爷很拿手的双椒飘香鱼,新鲜的绿色麻椒,干制的红色辣椒铺满雪白鲜嫩的清江鱼。还有一碟碧油油的烫青菜,一碟刀工苛刻的醋溜土豆丝。
我给猫的饭盆盛了两大块烹饪好的没有放盐的鱼肉。
毛毛兴奋的围着我转圈,叫了两声“喵——喵——”
我重新坐在位置上,用筷子夹起一根土豆丝,夸张的赞叹道:“每根都一般粗细,果然是顾嘉言出品,简直就是鬼斧神工。”
顾嘉言很开心,一直都在笑,食欲不错的吃了小半碗饭。
我偷偷地长出一口气,渐渐放松下来。
饭后,爷爷开始十年如一日的遛圈儿锻炼。
我去洗了澡,出来的时候发现顾嘉言已经没有坐在客厅的沙发了。我曾经住的那间房的灯亮着,我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过去。那个房间是整栋房子采光最好的地方,也是我的私人专属,这两年才渐渐堆满了爷爷的书。
我从不曾发觉,原来我拥有亲人那么多的宠爱。
顾嘉言正坐在爷爷的藤椅上,擦拭我的木吉他,又给弦上了一点油。
我不好意思的捂住脸,大惊小怪的叫道:“啊,你为什么要翻出我的黑历史,难道这把吉他的弦还没有生锈吗?”
我小时候特别任性,又没有耐心,三天两头的换爱好,乐器就学了几十种。坚持下来的也只有钢琴一项。这把吉他也只是因为当时在校庆晚会上,看到一袭白衫抱着吉他唱歌的陆子煜而临时起意要学的。
妈妈不肯娇惯我,是顾嘉言给我买的,乐器店最贵的那把琴,花了他整整半年的零花钱,但是我只学了不到两个月,就不怎么愿意再碰了。
顾嘉言看我一眼,唇角荡漾出温柔润泽的弧度,他浅笑着说:“认真算起来,这怎么能是你的吉他。我买的,应该是我的才对。”
我气鼓鼓的说:“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啊。”
顾嘉言把吉他递给我:“唱首歌给我听吧。”
我走过去接过来,直接坐在他椅子旁边的地毯上,下巴趴在他的藤椅扶手上,说:“可是我都不太会弹了。”
顾嘉言的眉眼沉寂疲倦,他用搭在扶手的手背轻轻抵触着我的脸颊蹭了蹭,低声说:“没关系,随便弹一首。”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放松了姿态半靠在爷爷的老藤椅上。
我站起来换一件宽大的毛衣,又倒过来一杯温热的开水放在他的手边,俯身过去帮他整理了搭在身上的厚重的毛毯。我松散了长发,盘腿坐在地毯上,抱着那把木吉他,轻轻用拨片试了弦,又忍不住出声威胁他:“真的太久没碰过了,先说好,可不许笑话我。”
顾嘉言一向对我无比宽容,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十分给面子。
他先轻轻鼓了掌,又笑着说:“我是你的忠实粉丝。”
猫不知何时踱步过来,打着小小的哈欠,窝在顾嘉言脚边最温暖的位置埋头睡起来。
我才低下头来,我记得为数不多的几首歌的谱子,那首让人难以忘怀的《恋恋风尘》。
我唱起那些恍惚已经忘记的美丽如诗句的歌词——
露水挂在发梢,
结满透明的惆怅,
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
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常常追忆。
一曲终了。
我轻轻拍了两下吉他的木板,合着节拍即兴发挥念了一首北岛的《波兰来客》——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顾嘉言黑眸中的温柔能滴出水来,他说:“我想起高晓松的一句话——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我故意跟他作对,不以为然的说:“我也想起萨特的一句话——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
他被我的故作深沉和佯装消极给逗乐了,翘着唇角默声笑了一会儿。
他偏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点评道:“这是文学青年与哲学青年的区别。”
我也开怀的笑了起来。
这一刻的空气都是与众不同的,因为我们一起度过。
我跟顾嘉言聊了一会儿闲话。
他十分疲倦,朦朦胧胧的睡过去。灯光昏黄,衬得他本来就白的皮肤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他整个人的血气不足,就连唇色都是毫无血色的淡白。周围物品陈旧的色调总是让我不由自主的联想起凋零如秋叶静美的颓丧。
猫醒过来,叫了一声“喵——”
顾嘉言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高,我怕打扰浅眠的他,连忙冲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它毫无自觉性的又叫了两声,我索性直接抱起猫走到院子里。
爷爷从外面锻炼回来。
我们站在外面交谈了几句,我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爷爷叹口气,说:“嘉言那个孩子,太可惜。”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无比酸涩,红着眼眶不说话。
人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利,但应该有选择死亡的权利。
我懂得,顾嘉言并不愿意将所剩不多的时间都浪费在医院那些无意义的治疗,那些礼节性的寒暄和旁人苍白的劝慰上,我想保护他。
真的。
我想保护他。
如果结局没有转圜的余地,那么我想按照他的意愿保护他离去前的尊严。我想让过程好一点,再好一点,这样便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让我与你告别(2)
2.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腊月廿八。
春节的氛围已经很浓重了,小城内的街道到处都张灯结彩。这两天,我跟顾嘉言去了几次超市,大致将年礼送到几家爷爷至交的老街坊和亲戚家中拜了年。我们又对家中的内外进行了大扫除,我买了很多花样繁复的窗花,一叠叠的大红色上图案中都有不重复的吉祥话。
我站在椅子上把最后一张贴完,转过头对身后的顾嘉言笑了笑,问,“哥,你看看,我贴的正不正?”
他点点头,又低声嘱咐我:“嗯,下来的时候慢点,注意脚下。”
他的话音未落,我就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椅子并不算高,但是落地的时候因为手掌没有找到支撑我有些摇晃,差点趴倒。
我虚惊一场的抚了抚胸口。
顾嘉言无奈的摇摇头,下意识的勾着唇角笑了笑,低声说:“做事总是这么不管不顾的,也不知道以后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我敢肯定,这句只是他的无心之语,但是氛围却有一瞬间的凝滞。
我没有接话,连忙找借口离开,“哥,我去厨房看看蒸的腊肠。”
顾嘉言一怔,神情之中有几分哀戚绝望。
我靠在厨房的流理台前,用手掩着嘴默声流了一会儿泪。
只有真正懂得生命的脆弱,才更能明白它的可贵。
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如果我真的觉得对顾嘉言付出的太少,如果我怕他的离开从此成为心里抹不掉的伤,那么我就尽可能多的做一些对他来说有意义的事情,哪怕微不足道。
至少,我能好受一点。
顾嘉言一直都知道的,我此刻的所作所为,我擅自为他做的能让他感到轻松和快乐的事情。
他都知道。
傍晚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街心公园散了会儿步。
我在路边摊上买了一些老式的冷焰火,顾嘉言帮我点燃,我握在手中围着他欢快的绕了几圈。顾嘉言去营业的食店给我买了一兜我小时候爱吃的那种奶油夹心泡芙,我塞在嘴巴里几颗嚼了嚼,剩下的拎在手里。随着夜幕完全降临,远处天边渐渐升腾起宝光华丽的烟火光圈,所有人都饶有兴致的望过去。稚气的小孩子挣脱家长的手,笑着跑啊跳啊闹啊,好像站在快乐的巅峰。
我们并肩而立,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无边繁华好景。
我侧过脸偷偷看一眼灯影明灭中的顾嘉言。经年已过,他沉郁眉眼依旧。秀挺的鼻梁,淡白的薄唇,温柔的眸光,清俊的脸颊弧度,脸色苍白的厉害。我的心中激荡,眼眶酸涩难忍,几乎又要忍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