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英修实在是非常狡猾。
他要在李万忠面前装出百无一用的样子,还有什么深层的目的?何静薇又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外表温润如风的男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
回房间的时候,何静薇把风衣还给了闵英修。衣服上留下了一种苦涩的香味,是何静薇身上熟悉的苦蔷薇气息。
闵英修把衣服放在唇边,这种气息像是渗入了他的灵魂。
第81章 收尸
涛声裂岸,闵英修一宿未能成眠。他听见了何静薇和崔海光跟着导游出门的声音。
走到环岛的小路上,海浪拍着岸边的石头,在栏杆边上溅起亮白的浪花。闵英修双手肘在栏杆上远眺着大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悠闲惬意过。
可是人一旦闲下来,就特别容易寂寞。当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浑然不觉,一旦见不到她,心里便是翻滚得难以扼制的思念。
手机和所有电子设备都留在了海关,连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都办不到。闵英修只能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终于,一辆汽车轰鸣着开了回来,何静薇和崔海光跳下车,朝他跑过来。
远处的人影渐跑渐近,闵英修似乎看到一切都变慢了,慢镜头竟让奔跑蒙上了一层温情。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腔中,一个尘封了多年的角落,有一簇火燃烧了起来,滚烫地燎着心口。
“闵总,你真该跟我们一起去的。”崔海光到得跟前,一脸兴奋地道,“你肯定感兴趣,人民艺术家的石雕技艺,真是了得!”
闵英修顾不上理睬崔海光,只看着何静薇,她从包里掏出了一块石头,道:“闵总,听崔部长说您很喜欢石头,我们给您带回来一块儿!”
“这是什么石头?”闵英修接过来翻看。
何静薇狡黠一笑,说:“您猜!”
这个笑容,好像一个浪头在闵英修的心里打过,让他短暂地晕了一下。他费劲地稳了稳心神,控制住了自己,轻轻地笑出声来:“干嘛要我猜?有什么奖励没有?”
何静薇笑了笑,神秘地拍了拍自己的包道:“有,奖品一会儿揭晓。”
晚饭是让服务员送进闵英修房间来吃的。A国女服务员又瘦又小,面带友好的微笑,把三人份的晚餐送到了闵英修房间的桌子上。
崔海光一坐下就说:“咱们得好好吃饱饭,还不知道哪天能出境呢。”
何静薇却从包里摸出一瓶酒来,说:“看,奖品来了!这岛上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哪儿来的?”崔海光眼前一亮。
“跟路边的大娘买的。”
“不是不让到处乱跑吗?”崔海光说。
“趁那当兵的还没出来的时候去买的。那位大娘见我是中国人,一咬牙一狠心要了我五块钱人民币。”
何静薇说的时候,还俏皮地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在这里,外国人是不能随便跟本地居民随便买东西甚至搭讪的,何静薇这个曾经的后勤组长,真是无孔不入、名不虚传。崔海光叹道:“在这里酒倒不是没喝过,但是在A国军人眼皮子底下私买的酒,味道一定超乎想像!”
三个人都笑起来。何静薇给崔海光和闵英修倒上酒,自己也小斟了半杯。
闵英修举杯道:“谢谢静薇的酒。我们输了,值得庆贺,干杯!”
三人高高兴兴地把杯一碰,何静薇分明看到闵英修眼里有得胜的笑意。她小酌了一口酒,正要拿起勺子和筷子开始吃饭,却忽听得门口有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闵英修说。
一个脑袋探进来,用汉语问:“请问,闵总住这个房间吗?”
崔海光和何静薇都反射性地看向闵英修。闵英修转过头,打量了那个人一会儿,问:“你认识闵总吗?”
“我,我认识啊。”
闵英修这下干脆回答说:“噢,那他不在。”
那人悻悻地关上房门,又到隔壁敲门去了。
从没见过这么二的人,何静薇笑起来,问:“闵总,您认识他吗?”
闵英修想了想,对崔海光说:“崔海光,你出去看看。”
崔海光领命去了。何静薇也警惕起来,问:“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闵英修看着她,笑了笑道:“这里是我们的友好邻邦,会出什么事?再说了,就算我出了事,不是还有你替我收尸吗?”
何静薇笑起来,拿起餐具接着吃饭。闵英修看着她喜人的吃相,眼光便粘在她身上,脸上是似有若无的笑意。
何静薇的那份食物很快吃得差不多了。饭碗里颗粒不剩,盘子里的白菜梆子都吃了,却只留了下菜心。
闵英修不经意地问:“怎么菜心都剩下了?”
“嗯?”何静薇这才发觉闵英修在看着自己,方才她一直在想“收尸”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发现饭已经吃光了。她伸出筷子又夹住了菜心,笑了笑说:“哦,我怎么给忘了,这个最好吃了。”
何静薇吃着吃着,动作却慢了下来。在家里每次吃饭,菜心都是留给贺明启吃的。她已经不知不觉的形成习惯。
闵英修见何静薇这样,便知道自己不该问的。何静薇宠爱她那个生病的丈夫,自然是什么最好的都留给他。她把好东西留到最后的原因,还用他开口问吗?
闵英修的蔬菜盘子还没动过,他本打算问何静薇还想不想吃,可是他只是拿起酒瓶,给她倒了一杯酒。
“我不喝了,闵总。”何静薇说,“我不能喝太多酒。”
话像是在闵英修心里很久了,他一字一句地说:“静薇,你可以喝酒。患肝病的人不是你,别为了任何人失去你自己。你的肝,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健康。”
何静薇抬起眼看他,他这几句话,兜动了何静薇的心事。何静薇原本想扯出一个微笑,可不知为何嘴角却往下撇。
闵英修属于那种人,虽然不露声色,但生来就容易让人在他面前示弱。
“对不起。”闵英修说,“别难过。”
何静薇笑了笑:“我不难过。没什么好难过的。”
何静薇虽然这么说,可是平日无数的不如意处,弃她而去的丈夫,身在异乡的孤独无助,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都被无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热流,生生逼出她的眼泪。
何静薇挣扎着没让眼泪流出来,鼻腔里却渐渐渗进了泪水,她说话带了点鼻音。眼神虽然哀伤,脸上却仍是带着笑意,道:“闵总,其实我刚刚在想,如果我死在这个岛上,该谁来替我料理后世呢?其实葬身茫茫大海也不错,以天地为最后的归宿。人一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她的脸背着灯光,阴影之下,眼睛晶晶莹莹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像是翅膀虽然破碎却依然拼命扑腾着的蝴蝶。
一个人美得最极致的时候,就是她哀伤绝望却不哭出来,含泪笑的那时。闵英修看着她,心痛得无以复加。
闵英修回答说:“你说得对。世界上的事,没有什么是比死更过不去的。”
当时的何静薇并不知道,这句话,是闵英修自己,以血的代价换来的一点明白。
何静薇于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本地人喝的烧酒,酒精含量仅为百分之二十五左右,是低度酒,但喝多了容易上头。何静薇迷迷糊糊地想,一个女人不设防的喝酒,是多么危险。现在孤男寡女,对面的男人会不会把她怎么样?
何静薇随即笑起来。上一次自己喝醉了,闵英修不过是把公寓借给了她。她真是高看了自己,眼前的男人是什么人?怎么会对一个弃妇动心思?
这么想着,何静薇又给自己斟上了一杯。其实闵英修说得对,在有限的生命里,该吃吃该喝喝吧,别为了任何人,丢失了自己。
崔海光还没有回来,屋里只有闵英修和何静薇两个人。只要有人不说话,气氛就显得格外尴尬。何静薇于是没话找话说,道:
“闵总,您一直做人力资源,为什么做起市场来也这么顺手呢?”
闵英修有些心不在焉,笑了笑说:“谈不上顺手。静薇,你还不知道,我吃过多少暗亏,上过多少恶当。”
“可是人力资源都能干下来,别的什么也不难了吧?”
“你这话有点儿道理。”闵英修认真地回答,“所有的问题都是人的问题。设备不好是人不好,零部件不合格是人不合格,流程不顺是人在使绊,工作不满意是人不尽心。总之,第一要务就是要把人用好。”
闵英修说了一大通,何静薇看着他,眼神飘飘怱怱的。
“静薇,你是不是累了?”闵英修的声音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
何静薇已经趴在了桌子上,眼睛却一直粘在闵英修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摇摇头笑得有点娇憨:“闵总,您猜猜A国的国花是什么吧?”
“我不知道。”
“您猜猜吧,您猜猜……”
“木兰?”
“不对。”
“鸢尾?风信子?”
“不对。”
闵英修仰头望着天花板,猜着猜着就开始胡说八道:“向日葵?天山雪莲?”
酒精在血液里越来越浓重,何静薇感觉到飘飘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对,不对。再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