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下,陈岩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水杯,望着杯中飘着热烟的水。贝贝听完事情的始末,惊讶不已。
安静了良久,贝贝一本正经地说,“岩岩,这事你不该怪他。他们这种出身的人,很多都这样,死脑筋,可能我们没办法理解。”
陈岩抚摸手里的杯子,“我不是怪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一个星期他们都没有联系。他打过电话给她,她没有接。她不知道接了可以说什么。这就像是一个谁也没办法让步的死局。
冯贝贝盯着她看了会儿,拿下她手里的玻璃杯,拉起她往房间走,“你跟我来。”
贝贝打开灯,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一把钥匙,拉开柜门,拨开几件冬天的衣物,露出藏在柜子里的保险箱。她一边用钥匙开保险箱一边喃喃,“土不土?这是我爸爸让我搞的,说家里要放点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她从里面掏出一个牛皮袋,看看陈岩,递给她,“这里面是十万,先借给你们,不够的话我再跟程东平问问,不行我那边还存着一笔定期。”
陈岩抬眼看贝贝,这场友情开始的时候,她从未想过,她们会有一天变得这样亲近可依。心里划过温暖的细流,她笑了下,却摇了头。
贝贝知道她的脾气,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我一直觉得,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什么大事。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我是救急不救穷,记得还就行。”
看着贝贝的脸庞,陈岩第一次对她心生羡慕,“你觉得钱不算大事,是因为你没有缺过钱。贝贝,我不会要你的钱,他更不会要。这样的数字,不知道要还到哪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还。”
家里从小就背债,她太懂得金钱对人潜移默化的改变。它会无形的让你生活中的一切变得沉重,包括眼前这份令人倍感珍惜的友谊。可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不能使用,只能妥善收藏。
“这有什么,他店里生意不是挺好的么,以后赚了钱再还就是了。”
陈岩沉默着。
气氛沉寂下来,贝贝慢慢仰倒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语音轻柔:“有时候,我很弄不懂你。明明是个聪明人,也明明有捷径,但你却非要走那条最死的路,把自己弄得很累……”
望向窗外那深不见底的夜,陈岩心中一片迷茫。
有捷径吗,为什么她从未没有看到过?
☆、照片
第二天一早,陈岩到了办公室,几个同事正聚在一处谈笑。
她放下包,只听见旁边的同事一边吃着鸡蛋煎饼一边在人群里打趣,声音不大不小,并不怕被听见,“这钱文搞得这么急,我看八成是有了。”
几个人闷声笑起来。
钱文今天去民政局领了证,一大早就在朋友圈晒了结婚证照片,在单位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在闲聊中,陈岩像往常一样理了下桌面,拿着杯子去水房清洗。
看她出了门,有人不咸不淡地感慨一句,“也是可惜……”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有人刚要说什么,一看主任进来了,立马又各归各位,松松散散忙起来。
水房里,陈岩打开水龙头,一股白色水柱冲进杯底,几秒后旋转着漫出了杯口,炸出一片水花。几滴水星飞在她袖口,瞬间渗进去,变成几点深色。
洗好杯子,她甩甩水,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窗口。
外面,阳光正好。
强子一觉睡醒时,孔珍正在轮流洗漱。这个星期,孙鹏前后来了三四次,每次来也不说什么,只是带点吃的,坐下来抽根烟。
强子消极了一阵,很快面对现实,四处筹钱了。整日游荡在家门口的小痞子看这一男一女不像要跑路的意思,也开始三天撒网两天捕鱼,盯得没原来那么紧。
孔珍从厕所出来,强子进去刷牙洗脸。刷着刷着,他忽然想到了以前认识的一个路子比较多的朋友,想着今天去找他聊聊,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孔珍情绪低落,闷在家里很多天了,他想了想,就半推半劝地把她一起带了出去。
两个人在附近的小摊点上吃了油条豆浆,一路晃荡着,不知不觉竟路过了孙鹏的小店。
隔着十来米,强子慢下步子,“那个是鹏哥的店,还没来过吧。”
孔珍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强子看看她,“走吧,带你进去看看。”
阳光晃眼,孔珍呆呆看着眼半空中的招牌。一旁,强子忽然一僵,机械地朝着店门外的空调外机走去。
那四四方方的空调外机上,是一张白纸,纸的四个角都被胶带黏在玻璃门上。玻璃门里,一个服务员正在拖地抹桌子,看见强子,停了手上的动作,笑着挥手和他打招呼。
强子没回应,他的目光,全聚焦在那脆薄的一张纸上。
那上面是用加粗记号笔写着的两个大字——“转让”。再下面的联系电话,他倒背如流。
孔珍走到他身后,看清这白纸黑字,和他一样僵立在了原地,随即,她的双唇轻微颤抖起来。
哗啦”一声,强子一把撕下那纸条,大步往店里走去。
小院子里,孙鹏把早上刚到的蔬菜呼啦啦都倒进放满水的大盆。十几斤上海青沉到盆底,又七七八八浮上来。他撸起袖子蹲下去,手伸到水里把菜往下压了压,又淘了淘。
一道阴影从顶上罩下来,他抬头,人慢慢起来,甩了把手上的水。
强子涨红着脸,把抓成一团的纸条伸他面前,粗声问,“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孙鹏看他一眼,安静走到窗台边,拿干抹布擦手。
他平静的反应令强子更气更恨。气他自作主张,恨自己懦弱无能。
强子向前两步,在他背后掷地有声地说:“孙鹏,我告诉你!你他妈就是把这店卖了,老子也不会拿你一分钱!”
他说完把纸团狠狠投进水盆,愤而离去。
院子里忽地就静了下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有那纸团,遇了水渐渐化开,如一片腐烂的菜叶漂于水面上,证明刚刚发生的一切。
背着光,孙鹏低头在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眯着眼点起来,深深吸了一口。绵延的淡雾从指尖升起,在他头顶盘旋着散开,消失在青色的光里。
陈岩外公去世后,陈岩外婆就不怎么敢一个人在房间睡。这两天陈母想了下,决定把她们的房间换一换。昨天两个人把衣服杂物都对调好了,换了房间。但是一夜过来,陈岩外婆还是没睡好。
陈母的床是软床,老人习惯了睡自己房里的硬床。换床这事陈母一个人弄不动,就给陈岩打了电话。
刚接通,陈岩压着嗓子说了句“有事么……我在开会,不急的话等下再说……”陈母就没再说什么,叫她慢慢忙。挂了电话后,她找了孙鹏。
孙鹏是做完午市过来的,帮着陈母一起给两个房间换了床,下午又和她把家里的边边角角彻底清理了一遍。
她留他吃饭,他想了想就给店里的大厨打了电话,让他今晚帮忙照顾一下孙飞。大厨答应的很爽快,他说今天通宵麻将,孙飞睡在他那都行。
厨房里,陈母擦洗着冰箱,似自言自语,“她外公走了之后,家里也没好好清一下,我平时算是爱干净的了,陈岩她就更考究了,以前在家见椅子上有点灰都要皱个头,现在她不在家里住,我们也轻松不少。”
只听见后面“咔”地一声,陈母扭头,孙鹏正歪着头,拔下了油烟机的油槽。长时间没清理,里面已经积了满满的暗黄色油污。
她赶紧在冰箱里拽出一个保鲜袋,“倒这里面……”
孙鹏接过去,把油倒了,挤了些洗洁精出来,拿着那塑料小盒在水池里清洗。
傍晚的时候,该忙的都忙完了,整个家焕然一新。陈母给孙鹏倒了杯茶,叫他自己随意,她就去忙晚饭了。
孙鹏在客厅坐了会儿,左右看了看,起身去了陈岩原先住的那个小房间。
第一次正式来这个家,陈岩就把他带进来过。
七八个平米的小屋子,放下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和衣柜,就没空间了。窗很小,嵌在书桌上方,此时透进来一片黄昏的光。
墙壁上很干净,只有书桌上面的那片挂着一幅落满了灰的小画卷,洒了金的白纸上书写着“宁静致远”四个楷体字。
不是书法作品,是那种骗小孩子的假工艺品。陈岩和他说过,这是她小学参加朗诵比赛的奖品,拿回来后一直挂在那。挂着挂着字下面的那块墙就比周围白了,试着拿下来过,发现很难看,就一直挂着了。
目光移下去,桌上除了一盏台灯,什么也没有。基本和她现在住的地方一样,找不到女孩子们喜欢的精致小摆件,或者是色彩鲜艳的小玩意。
玻璃台板下压着一些发黄的书签、图画、还有她上学时候抄写的几手小诗,字迹稚嫩而娟秀。右下角,是一张她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是在公园里拍的,压在台板下面,有些泛白了。她穿着条裙子,头上绑着红色的头花,倚靠着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大象滑滑梯,背后是葱茏的树木。那一年她五岁,还在无忧无虑的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