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岩在房间和外婆说了几句话,帮着陈母把碗筷收拾到厨房。
陈母朝外看一眼,放低了声音,“你看看他那个黑眼圈,我要是他妈妈都心疼。这阵子你外公的事也多亏了他帮着,你叫他好好休息休息。”
听着陈母的话,陈岩默默停下手,将目光投向客厅。
孙鹏背对着厨房坐在餐桌旁,看着电视。
前几天这个家里人来人往,空气里尽是眼泪、香烛的消沉气味,令人疲惫厌倦的哀伤与安慰。今天香烛火盆撤掉了,忽然,又显得有些空荡和冷清。
发黄的灯光均匀落下来,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了。目光移动,越过他,望向那挂在正中的那副黑白照片,心中一片怅然。
孙鹏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他回头,不期然地撞上陈岩的目光。
静静地四目相对,她擦干手,走出了厨房。
“今天还在这陪你妈睡么?”他问。
陈岩摇头。
“那等下送你回去?”
“都好了,走吧。”
猎猎的风、争妍斗艳的霓虹、车流与人声,夜晚的街是另一个迷离的世界。陈岩戴着头盔靠在孙鹏的背后,划过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离她很远,与她无关。
只有风猛烈的刮过时,她才感受到那份异常真实的、穿透身体的寒冷。
车子停在楼下,她不动,直至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她下来,卸下头盔,看着孙鹏把车支好。
“你打算怎么帮他们?”
一路没有说话,忽然发声,她的声音稳而轻。
他身形顿了一下,在幽暗的光里,转过身看她的脸。
庭审中,对方的代理律师展示了女人被摔碎的玉镯,拿出了在场证人的证词、珠宝鉴定书等证据。经过举证确定,那只玉镯确实在3年前购于云南的一家古董店,售价为78万多。这个玉镯女人平时并不随身携带,大年三十那天,她是特意一早带在身上装点行头的。
丈夫在外头偷腥一事她先前早有察觉,突然得知第三者明目张胆住在自己房子里,当即火冒三丈地叫了两个亲友过去,把手上价值不菲的玉镯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价值不菲”这个词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张强和孔珍没有请律师,考虑到他们是外来务工人员,法院为他们提供了司法援助。因对玉镯的价格存在异议,司法援助的律师在开庭前就为他们提出申请做司法鉴定。负责司法鉴定的公司由法院摇号所定,以示公正。
庭上,这家收藏品鉴定评估公司出具了一份文书,鉴定该玉镯用料为二级和田玉,估算出的市场价为72万元,摔碎后的残余不具备商业或收藏价值。这侧面印证,起诉方所提供的78万元的购买票据真实有效。
经过双方辩诉,法院判定,这桩民事纠纷起诉方因动手在先,应负70%的主要责任。被起诉人孔珍、张强各担负15%的责任。
最后,加在一起,他们需付给起诉人26万元的损失。
一锤定音,尘埃落定。26万。
出了法院,孙鹏、张强和孔珍在暗无天日的小出租屋里闷了整整一下午,眼睁睁看着天光在窗帘后一点点暗下去。
陈岩打来第三个电话的时候是下午5点,孙鹏踟蹰了一下,出去接了。也正是在这通电话里,陈岩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孙鹏讲述的语调是平淡而沉稳的,没有任何情绪。但陈岩的一颗心,却在那一头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沉下去。
在彻底沉到水底前,她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说:“我不知道,但是强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此时此刻,在楼下,她看着他,问,“你打算怎么帮他们?”
“他们没有这么多钱。”孙鹏对着她,顿了下,“强子奶奶现在住的那个老房子是他的,如果非要赔,他也只有那间老房子。”
“所以呢?”陈岩轻声问,“那你又有什么?你到哪里找26万帮他们补这个窟窿?”
安静片刻,陈岩听到了心中最畏惧的一个答案。
他说:“我想过了,实在不行,就把店先转让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陈岩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空气里的虚无,她幽幽问,“孙鹏,我不懂。我们为什么非要和所有的现实做对手,为什么不能服一次软,躲开一次?”
她看向他,眼中情绪复杂,“从小到大,我从来不敢犯错,连抄作业都不敢,上学的时候我永远是班里最听话的学生。后来工作了,我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不能错,不能错,因为只要错了,就没有任何退路。你告诉我,现在,我们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承担后果?”她微微停顿,摇头:“这不公平……”
“岩岩,什么是公平?”他淡淡反问。
孙鹏看向她,眼中露出点滴锋芒,“我哥从小就被人骂傻子,家里人不问他,村里人欺负他,每次我为了他打架,都是强子第一个冲上来。我带着孙飞在外面,你以为我一个人真的可以?要不是他,我走不到今天。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心甘情愿跟着我,认我?”
他顿了下,压低无法克制的声音,“因为他张强就是我半个弟弟。现在他碰到了难处,不要说是要钱,就是要命我眼睛也不该眨一下。换做今天是我,你去问问他,他又会怎么做……要我不管他,岩岩,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陈岩淡定地盯着他,“你把店卖了之后,我们怎么办?你想过吗?”
他眼中黯然,“岩岩,你决定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是一无所有。那时候可以,为什么现在不行?”
他看着她,他眼中的每一分痛苦她都感同身受。他的压力、他的担当、他的痛楚,她心里知道的清清楚楚,有这么一瞬间,她甚至很想温柔地牵起他的手,再次与他并肩作战。
可这一夜,太暗了,暗到她连自己都看不清。
是谁在空中挥舞着道义的旗帜?她只想拽着他停在原地,在这黑夜里一起懦弱一次。
软下的心在风里一点点坚硬,陈岩微微偏过脸,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胸腔里冰冷冷飘出来:“孙鹏,你明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没有人的日子会越过越回头。我可以和你一起努力,但我不会为了别人的错承担恶果。”
寒风里,他们的衣摆发出阵阵扑打的声响,陈岩最后看他一眼,放下头盔,转身走向了背后的楼栋。
城市的雾霭像一层轻纱,笼着漆黑的夜。身旁这一座座低矮的楼宇里,亮着无数小小的方窗,里面尽是温柔灯火。
无数个与他道别的寻常夜晚,她都有过幻想:有一天,在这座不大城市,必然会有一盏灯属于他们。
可现在,她连头也不敢抬,因为那些永远是看得见却触不到的光。
她知道,他此时看见的这个背影是冷漠而无情的。可当下,她真的无法再面对他。她怕再多出一秒,她都会让他、也让自己看见,她那更丑陋自私、胆小懦弱的一面。
孤独的脚步里,她很想问问他:为了我,为了我们,你为什么不能也自私一点?
回答她的,是背后骤然响起摩托车轰然声,转瞬消失。
对着这个判定结果,援助律师不支持他们上诉。
30%的责任,他认为已是法庭在充分考虑了他们外来务工人员身份后,含有一定同情分的判定。再者,孔珍第三者的身份在这场对弈中很不讨巧,上诉不光维持原判的可能性大,再者还会花费更多费用。思虑再三,他们决定,放弃上诉。
律师看看他,善意提醒,“尽快把钱赔了,认个栽,这事也就算了。要是实在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个钱,对方下一步可能会申请强制执行,也不外乎就是调查你们的银行账户、个人财产。总之,做好心里准备吧。”
一周后,法院执行庭的工作人员上门,收录相关信息,正式进入强制执行程序。女人为了出一口恶气,在判决后找了几个油混子,三天两头来张强他们的出租屋外转悠。张强和孔珍只要出门他们就癞皮狗似地跟着,也不动作。他们连逃都逃不掉。
这些年,孔珍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家里的父母,一面给弟弟妹妹上学,一面让他们给自己存嫁妆。她并不懂得开口和人要东西,跟着那男人的几个月里,他给她的钱她一部分寄回了家,一部分大手大脚花了,除了几身名牌衣服、几个不值钱的小首饰,什么也没落下。最后,她和强子勉强凑出了6万不到,还差整整20万。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两天前,孙鹏已去中介处登记了店面,并在店外的玻璃门上贴了转让信息。
星期三,陈岩刚从外面采访回来,坐电梯时碰到冯贝贝,贝贝和她在同一层下,把她拉到洗手间里。
“孙鹏那个店要转让?”她今天和朋友路过,不小心在店外看到了转让牌,心里十分诧异。
陈岩没有表现的很惊讶,只冷漠地问,“是么?”
“你不知道?”
“他自己的店,关我什么事呢。”
听到陈岩这个语气,贝贝就知道是出事了。
下了班,冯贝贝连哄带骗、连拖带拽地把陈岩拉到了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