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是一家面包厂的运货司机,也是孙鹏老乡,两个人在异乡互相照应着。今天有一辆车子空出来,他就偷偷借给了孙鹏用。
这家里的钥匙是孙鹏配给他的,孙飞有突发情况遇上孙鹏不在,他都会来帮忙。
孔珍问,“能吃饭了吗?饿死了。”
“鱼还在锅上,你们再等一下。”强子说完跑回了厨房。
孔珍坐下来,双手支在桌上托着腮。
角落里的台扇来回转头,她看孙鹏一头汗,就伸手固定了风扇方向,把风力调到最大档。披在脑后头发被突然地强风吹起来,往脸上乱飞,她厌恶地“嗯”了一声。
孙鹏手臂隔着她伸过来,调了风向。
她双手理着头发,看看他,漫不经心地问,“你今天借车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车?”
“我哪有车。”
孔珍:“你老板又不管的,你自己不肯用而已。”
孙鹏吐了口烟,看她。
“看什么?”她有点婴儿肥的脸上,带了点儿笑。
“今天不上班?”
“我调班了呀。”
孔珍在一家练习散打的会馆里做前台,每个周六都要值班。
“调班干什么?”
“来和你们吃饭喽。”孔珍单手托腮,手指尖无聊的在脸上弹了几下,又问,“你还没说呢,上午借车干什么去了?”
“去帮人家搬家。”
“帮谁啊。”他越是不肯多说,她越是问。
孙鹏弹了下烟灰,“你不认识。”
“在这里,”她指指桌子,又指指自己,“你有什么朋友我不认识。”
他看看她,没说话。
孔珍是孙鹏的前同事,他刚来这里时在那家散打馆里做教练助理,负责陪会员练练拳,收拾教具。在会馆的时候,孙飞刚来这里,不适应,他有时就把他带过去。孔珍大大咧咧,心也热,常常帮他照顾孙飞。后来他不干了,她也没断掉跟他的联系,反而常来家里帮忙。
强子端出一盘红烧鱼,孙鹏起身去了厨房。
孔珍趁机压着嗓子问强子,“他给谁搬家去了?”
强子放下盘子,被烫到的手指捏著耳垂,“我哪知道。”
“靠,你借车给他你不知道?”
“嘿……”强子对她的邪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自己问啊。”
“去给陈记者搬家的。”
孙飞闷着头,像吃面条一样吸着土豆丝,强子和孔珍转头看他,他仍旧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盘子,好像刚刚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连续忙了一周后,陈岩终于把新家收拾妥当了。这几天下班后她都会在附近逛逛,买些东西,再熟悉下环境。
小区里路灯很多,绿化也好,种了很多树。老人喜欢聚在楼下几个固定地方闲聊,养狗的人一到晚上就出来遛狗,松掉绳子,让狗在绿化带里玩闹、跑窜。
外面沿街有很多商铺,晚上灯光明亮,人声喇叭声混成一片,比白天还热闹。拐角处有一家临时大排档,生意很好,周围聚着几个卖炸串的小摊位。几个小年轻付了钱,正在等东西出锅。
陈岩进一家水果超市买了几个苹果。看看时间,还早。
今天她走得比平时都远,最后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新城公园”。她发现这公园离现在的住处家只需步行20分钟。
园子里面的照明点很多,但灯光都钻在树下草丛里头,所以整体不亮,有一种十分安宁的氛围,很适合散步。
陈岩看见很多人都直接穿着睡衣在转悠。
上山的石阶梯边安了一排地灯,有人往上走,也有人正下来。
山上装了不少地灯,树影繁杂错落,人流三三两两。山上凉亭的顶端有一盏方形灯,亮在最高处,像一颗高悬夜空的明星。
这里白天的景致和晚间截然不同。
她看看时间,往上走去。
孙飞正在一棵老松树下吃力的压腿,嘴鼻里哼叫着,周围不时有人调头看他。
孙鹏坐在亭子一角,两腿张开,手肘架在大腿上,坑头抽烟。
一小截烟灰落在水泥地上,被风轻飘飘带走。
孙飞不喜欢动,更不喜欢花力气,加上成天闷在家里,所以体质一直很弱。只要晚上没事,孙鹏都会把他拖出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顺便锻炼身体。
看见孙鹏低着头没看自己,孙飞立马贼贼地扶着树干抬起身体,收掉力气,假模假样地做动作,眼睛东张西望起来。
看见从石阶上走来的人,孙飞眼睛一亮,大笑一声,“哈……”
山上几个锻炼的老人立马看过去。
孙鹏习惯他怪形怪状,迟了一秒,才慢慢抬眼,眼神空濛濛地看过去。
陈岩直愣愣地站在第一层台阶处。
她被吓了一跳,本能地退下一层台阶。
孙飞脸上是大大的开心,大声叫道:“陈记者……”
“孙飞?”
陈岩认出是他,下意识地望向他身后。
亭子里还有其他人,但她很快看到了孙鹏。他们目光隔空相触后,他起身走来。
孙飞傻兮兮地站在陈岩面前。
他盯着她的脸仔细看了会儿,笑着说,“鹏鹏带我来锻炼身体,”说完就回头,看着走来的孙鹏说,“陈记者……”
陈岩看着孙鹏。
“你们来散步?”
“刚吃完饭。你也是?”
她点头。
孙鹏夹着烟的手自然垂在腿侧,看看她,“家里都弄好了吗?”
“都好了。”
默了下,她左右看看,“来这里玩的人挺多的。”
陈岩平时很注重仪表,夏天大太阳的时候也化着淡妆,给人很正式很文气的感觉。她今天洗完澡出来,穿着居家的短衣短袖,没想到会碰到熟人,所以微微有点不自在。好在,孙鹏没有投来任何打量她的眼光。
“你们常来这里?”
孙鹏看着孙飞,“靠着近,晚上没事会带他过来走走。””
孙飞一直低着头,盯着陈岩的塑料袋看。
陈岩看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从里面掏出一个苹果,“想吃吗?”
孙飞笑,点头。
陈岩左右看了下,到公共厕所边的水池里把苹果洗了。
孙鹏和陈岩站在亭子外面,孙飞得了空闲不用锻炼,坐亭子里专心致志吃苹果。
游荡的云让月光忽明忽暗,树木婆娑的枝影交错掩映,随风微动。
他们站了会儿,陈岩说,“其实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之前,我见过你们的。”
孙鹏转头看她。
“就在这山上。那天中午下着雨,你带着孙飞在这个亭子里面看书。”
“是么。”他淡淡回应,抬手吸了一口烟。
夜色里,弯曲的烟雾缭绕在他沉默的脸旁,微风迎面吹来,瞬间无影无形。
陈岩忽然想到,他应该已经习惯被陌生人记住。隐约觉得伤了他的自尊,她有点后悔提起。
温柔的夜风吹到这里,吹散烟,带起人的衣角,把地上的一个塑料袋子轻轻吹起,带落。
漫山响起一片窸窣声。
陈岩出神地看着那个塑料袋,呼吸间,闻见风里携裹着一丝甜味。
“好香。”陈岩声音很轻,像是自语,“是什么?”
孙鹏:“桂花吧。”
“桂花?”
她有点恍惚,一想,确实已是金秋10月。
夏天走了。
耳边响起音质低劣的歌声。有人在一边用半导体放广播,一边原地做简单运动。
孙飞吃完了苹果,被那声音吸引,跟着一起在亭子里动。
他们都朝他看过去。
“他很多时候都不错,以前有带他去看过吗?”
“小时候以为他是弱智儿,后来去城里大医院才知道是自闭症。乡下人不懂这些。”
孙鹏说的很平淡,“后来去过一次北京,医生说治不好的,家里也没什么钱,就没再给他看。”
“其实我觉得上次张医生说的很有道理。他们活在自己世界里,我们为他们着急,也许他们自己过得很开心。”
陈岩转过脸,发现孙鹏正望着孙飞。
那道静默的目光里,她以为会有责备、无奈,或是更繁杂的情绪。
可那里面,平平淡淡,坦坦然然,只有一抹近乎温柔的宽容。
陈岩心中震撼。
一条流浪狗在草丛里钻出来,黑乎乎的脸嗅了嗅陈岩的鞋子,她回神低头,它离开,又去嗅孙鹏的脚。
孙鹏垂眸,烟叼嘴上,蹲下,拍了拍它的头。
她忽然觉得,
这人就像山上的一株雪松。
不起眼,不值钱,兀自深沉,兀自坚韧。
雪松四季常青,总有人问,它为何不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