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死的人才有冤魂。”
“难道那些孩子不是冤死的人?她们做了什么,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没哭出第一声的就不算人。”
她惊呆了:“什么?这是你们满家岭的规矩?是不是孩子一生下来,不等她哭出来就按到尿盆子里溺死了?”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说没哭出第一声的就不算人?”
“岭上的人都这么说。”
“那是他们在自欺欺人!他们害了人命,怕冤魂来找他们算账,就编出这套谎话来欺骗自己,免得晚上睡不着觉。你是学医的,难道你不知道孩子在娘肚子里长到几个月就有了心跳?有了心跳还不算人?”
他咕噜说:“我没整死谁。”
“你没整死谁,是因为我制止了你,识破了你,不然孩子不被你整死了?”
“还没生出来,不算孩子。”
“亏你还是学医的,亏你还在研究DNA,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生命?谁说没生出来就不算孩子?她是你我造出来的生命,从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骨血。你这个做父亲的,对得起你自己的孩子吗?”
他抱着头,用手指掐自己的太阳穴。
她从进门起,就想上厕所,结果被他的鸡汤分散了注意力。现在已经忍无可忍了,于是丢下他,跑厕所里去了。等她从厕所回到厨房,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那锅鸡汤也不见了,只剩一个空锅子扔在水池里。
她正在纳闷,他回来了。她问:“鸡呢?”
“扔垃圾堆了。”
“你这么快跑去扔了干什么?怕我拿去化验?”
“不是,因为我怕你喝了会出事。”
她发现他对孩子狠得下心,但对她还是下不了狠心的,昨晚他也是听说把她弄疼了才住的手。
他把她拉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握着她的手说:“宝伢子,你说过你爱我的,那你这次可不可以听我一句,不要这个孩子?”
她气得甩开他的手:“你只记得我说过我爱你,你怎么不记得我还说过,我最恨重男轻女的人?”
“我没有重男轻女啊!我只是想要一个儿子!”
她懒得跟他搞词义辨析了,命令道:“你今天给我说个所以然出来,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儿子不可?”
“没儿子满家就绝后了。”
“怎么又是这一句?我不是老早就给你说过了吗,女儿也是后,只要你有孩子,你满家就不会绝后。”
“但是女儿会嫁到别人家去。”
“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我是女儿,我嫁到别人家去了吗?”
“你是我们满家的媳妇。”
“你还不是我们丁家的女婿。”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这不都一回事吗?两个人结了婚,就成立了一个新家,既是满家的,也是丁家的。”
“但是女儿的名字不能写进族谱。”
“谁稀罕写进族谱谁去写,我们的女儿不稀罕写进族谱。你那个族谱,除了你们满家岭的人看看以外,还有谁看?我怀疑你们满家岭的人都不看,他们好多都不上学,看得懂吗?我们的女儿将来有出息,名字写进吉尼斯世界纪录里去,写到世界一流的刊物上去。”
这个“世界一流刊物”好像激起了他的兴趣,他自夸说:“我跟我导师合写了一篇文章,投到世界一流刊物去了,看看能不能发表。”
她因势利导:“就是啊,有这么聪明的爸爸,还愁女儿不聪明?将来父女俩的名字都写在世界一流刊物上,全世界都知道,谁在乎写不写进你们满家岭那个族谱里去?你们满家岭的族谱能拿到出版社去出版吗?能拿到美国去发表吗?”
4
“宝伢子”为“世界一流刊物”兴奋了一阵,又转回生男生女的问题上去了:“但是如果我们生儿子的话,是不是比女儿还聪明一些呢?”
丁乙一听,头都大了,这人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沉醉在“世界一流刊物”里了,怎么可以一眨眼又倒退回满家岭去呢?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她耐住性子说:“谁说的?你不是研究DNA的吗?难道你不知道遗传的重要?只要是你的孩子,男的女的都聪明。”
这话他听着很受用,谦虚说:“其实你也很聪明。”
“我当然聪明啦,如果我不聪明,我们的孩子能聪明得了?听说孩子聪明不聪明,主要是妈妈决定的。”
他咕噜说:“我没听说过。”
她开玩笑说:“所以你得庆幸娶的是我。如果你娶的是梅伢子,那你的孩子就没这么聪明了。”
他沉默了一阵,大概是在思考自己有可能娶的女人中谁最聪明的事。
她以为他会列举一个比她聪明的候选人出来,比如他的大学同学之类,但他没有,思绪又飘进满家岭去了:“要是能生两个就好了,一儿一女。”
她生怕他又回到“如果只能生一个,那就要生儿子”的老套上去,赶紧说:“想生两个也有办法,我们到美国去生。”
“美国能生两个?”
“别说生两个,生两打都没问题。”
“我们能到美国去?”
“你可以办出国啊。”
“我?医生能出国?”
“怎么不能?”她马上给他讲了几个医生出国的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是编的,尽量往他的情况上编。
他似乎很受鼓舞,但又担心地说:“但是我英语不好。”
“你英语怎么不好?那么难的专业资料你都看得懂,还给英语刊物写过信,比我这个学英语的都强。”
“但是我口语不好。”
“口语不好怕什么?你是去搞科研,又不是去演电影,出国根本不要口语的。”
“真的?那太好了。但是——如果我们在美国超生了,回来会不会受罚呢?”
这个她有点拿不准,信口说:“我们还回来干什么?就待在美国得了。”
这下他又动摇了:“就待美国?待一辈子?那我爹妈怎么办?”
“把你爹妈接到美国去。”
“但你不是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去美国吗?”
“我没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去美国,我说的是如果不是直系亲属的话,办探亲太慢了,但不是不能办。”
“我爹妈连到A市来都水土不服,他们怎么能去美国?”
“也许他们只是不服A市的水土,刚好就服美国的水土呢?”她讲了一些不服中国水土但服美国水土的例子,都是编的,纯属伪造数据,但她伪造得脸不变色心不跳,因为她还没听说过有谁到了美国不服那里水土的。
两个人讨论了一会出国的事,看得出他很感兴趣,她也越说越想出国,越说越有信心,仿佛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国门一样。
最后,他下决心说:“我一定要去美国。满家沟有个人去了日本,走的时候,请全沟的人吃饭,摆了几十桌酒席,现在他们满家沟的人总拿这事压我们满家岭的人,说我们满家岭没人出国,我一定要为我们满家岭争光。”
她发现他的“爱岭情结”真是牢固,干啥事都想着满家岭,总想让满家岭走在世界前列,至少是超过近邻满家沟,她怀疑他想开医院也是为了赶上或超过满家沟。满家沟肯定有医院,而满家岭的人,为了表明自己不巴结满家沟,可能有病都不去那里治,宁愿去县城,或者病死。
这让她感慨万分,不知道岭上的爷们是如何进行爱岭主义教育的,怎么就能培养出这么一批死心塌地爱岭的人士来呢?
她见出国的种子基本在“宝伢子”的脑子里扎下根了,就略带威胁地说:“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到美国去生儿子。如果你逼着我把这个孩子做掉,或者变着法子把这个孩子整掉,我会跟你离婚,恨你一辈子。”
“我再也不提打掉孩子的事了。”
那晚两人破天荒在一个床上睡觉,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特别香。
她觉得他并不是个坏人,他很爱她,很珍惜她以及他们的婚姻,当然是以他的方式。他唯一的问题就是还没有完全摆脱满家岭的那一套风俗习惯。
不能说这些人残忍,只能说他们愚昧。
经过这次谈话,她觉得他不会再想把孩子弄掉的事了,因为已经想好了生儿子的办法,即便是满家岭的人,也不是完全拒绝生女儿,以前没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他家不是生了一大群女儿吗?只是因为有了计划生育政策,不让多生了,所以满家岭的人才会对女孩下黑手。
她决定不把这事告诉姐姐,怕姐姐会劝她离婚。她觉得姐姐肯定会这样劝,因为姐姐已经说过了,如果她还没结婚的话,肯定会反对她跟“宝伢子”在一起,说明那时的“宝伢子”,就令姐姐很不满意,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姐姐还会让她继续跟“宝伢子”在一起?
她觉得姐姐没法理解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她还不离开“宝伢子”,因为姐姐在爱情方面很顺利,进大学不久,就被才貌出众的姐夫盯上了,读研究生的姐夫跨过好几个院系跑来追求读本科的姐姐。两人的恋爱很顺利,双方家庭和广大人民群众都高度赞成姐姐姐夫的爱情和婚姻,姐夫刚毕业不久,就出了国,姐姐也很快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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