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提高声音:“你少说话。”
舅妈转身进屋去了,“砰”一下拍了门。
闻喜站在桌前,整张脸都是木的,好像那门是拍在她脸上的。
舅舅咳嗽一声:“小喜,你爸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妈是去找他了,走之前就来了个电话,学校那儿她说替你请过假了,你就先在我这儿挤两天,等他们回来再说。”
闻喜低着头:“能不能联系到他们?”
舅舅摇头。
再过几秒,她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那乐乐呢?”
舅舅愣了愣,好像奇怪她居然还有余力管别人,过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清楚,总是有地方去的。”
闻喜听到黄行的声音:“但你父母把她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你看,他们牺牲你。”
她更深地低下头去,像是要把自己折起来。
晚上闻喜睡在搭起的单人床上。
表弟小恒已经十六岁,与闻乐一样大,一米八多的个子,两百斤重,偏还不爱运动,整天待在网吧里打游戏,叫都叫不回来。闻乐初中毕业保送进了上海的重点高中,小恒一直在老家,勉强考了个技校,学校远,还是住读的。
闻喜父母两家人体型都大,闻乐也高挑,只有她长得小,又瘦得可怜,单人床的弹簧早已经被小恒睡得嘎吱作响,她躺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听到房间里舅舅舅妈争执的声音,舅妈的声音很尖锐,最后舅舅暴躁了,不知摔了什么东西,这才安静下来。
闻喜不说话,她还是饿,但是饿得太久反而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她这些天尝到太多个第一次,寄人篱下已经不算什么,虽然舅舅一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但他好歹收留她。邻居给了她一张纸条,纸条上是这里的地址,父母已经自顾不暇,这张纸条也算是一种安排,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她不想流落街头,就只能接受。
她把口袋里的两张纸条叠在一起,一张纸条上是妈妈的字迹,妈妈没读过多少书,跟着爸爸过了半辈子舒服日子,什么事都不操心,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一张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串电话号码,那是方远留给她的。
他说平安到家,报个信。
但是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闻乐。
闻喜闭上眼,把那两张纸条贴在胸口上。
她想,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安到家呢?
5
闻喜在舅舅家住下去了,并且过了年。
因为放假,学校也是不能回去的了,虽然她想。
偶尔晚上她梦到自己立在校门口,身上穿着那件套头运动衣,醒来浑身冷汗涔涔,去擦脸时看到镜子里自己面孔青白。
闻喜要自己把一切都忘记,没有人问她那些天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遗忘才是最好的良药,而它必须用沉默做药引。
她出去打工,到小餐厅端盘子,去超市帮忙理货,十九岁可以做许多事情了,过年的时候到处都需要人。晚上回到舅舅家,奇怪的是他们都不问她去哪里了,也不问她出去做了些什么。
直到她把第一份工资交给舅妈,舅妈接过来,抬一抬眼皮:“这么点,吃饭都不够,你爸妈也不管。”
闻喜低着头说:“等开学了,我就住回学校去。”
舅妈冷哼:“不要到时候再来跟我们要学费就好。”
晚上舅舅终于来问:“你出去打工?”
闻喜坐在他面前,两只手夹在膝盖里,她在这屋子里总是觉得冷,又不敢说。她试过想要舅妈借她一件厚一点的外套,开了口一直站在那里等,自己也知道羞耻,但实在太冷了,只好站着等,等了也没有回答,太可悲了,又后悔,从此再也不开口。
但这次她挣扎许久,说:“舅舅,如果能联系上爸爸妈妈,能不能告诉他们,黄行死了。”
“谁?”舅舅一脸木然。
光是说出那两个字都让她发抖,闻喜低下头,把脸藏在长时间没有修剪的头发里。
“就是黄叔叔,他说爸爸欠他钱。”
舅舅“哦”了一声:“你怎么……”想想没说下去,换一句,“可你爸欠的也不止他一个。”
晚上闻喜在单薄的被子里哭,小恒回来过年,舅舅让儿子在他们房间打地铺,小恒很不满,进出都不拿正眼看她。闻喜知道自己不能要求太多,舅舅以前犯过事,她爸好的时候对这个妻弟很看不上眼,她妈又不工作,偶尔接济弟弟还得偷偷的,被发现了家里总是一顿吵。什么都是有因果的,她爸爸没有对舅舅好过,现在他的女儿也不会得到好的对待,这很公平。
但闻喜跟自己说情况不会一直这么坏下去的,她已经十九岁了,过完年二十,还有一年就能毕业,芭蕾舞团已经给了她实习邀请,等开学她就回上海去,到上海她还可以打工,还有几个要好的同学都跟她联系过了,说不行她们先给她凑学费。闻喜想好了,既然没死,那再苦都要活下去,再苦都要等爸妈和闻乐回来。
她这么对自己说,日子就好熬一点,一天一天的,眼看一个年就要过完了。
闻喜简直是数着手指算日子,她以前从不觉得日子难过,现在知道,原来真可以度日如年。
闻喜只希望这个冬天快点过去,她也觉得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直到听到母亲与舅舅的对话。
这天闻喜晚归,走进巷子前先去街角电话亭打电话。
她每天都这样做,无论几点回来。每次拨三个号码,爸爸,妈妈,还有闻乐。
但那边永远是无法接通。
其实还有第四个号码,但她每次都在最后一个数字按下前挂断电话,那是方远的电话,他给予的温暖因为是这段日子里唯一的,所以显得特别珍贵,但这又是一个不能拨出的号码,闻喜觉得羞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对方远说什么。
她食言了,至今都没有能力还给他一分钱。
因为这个,她在梦里都抬不起头来,不敢面对他。
闻喜在又一次的失望中从电话亭里走出来,她听到隐约的哭声。
有人在漆黑的角落里哭泣交谈,闻喜把手背塞进嘴里,怕那声音是她的幻觉。
那是她妈妈的声音。
林红一直哭。她没读过多少书,娘家人又不争气,丈夫一早做生意赚了钱,她也就不出去做事了,一直待在家里,因为过惯了依赖享福的日子,真的大祸临头,她就一点主张都没有了。
林青对这个姐姐也没办法,他一早就知道指望不上她,但这次的事情又闹得太大,连他都被连累进去。
他说:“小喜不能再在我这儿住下去,阿梅已经知道你们把乐乐送出去,气得要回娘家。”
林红一直哭:“我也是没办法。”
林青没好气:“没办法你们还把乐乐送到国外去?有这个钱你就别把小喜往我这儿塞啊,要不索性跟她说清楚,把她领来也养了这么多年了,家里不欠她,让她自己找出路去,别再一个劲儿指望我们。”
闻喜哆嗦了一下,肩膀碰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墙和这巷子里所有的房子一样都多年没人理了,墙灰都已经掉光,砖块光秃秃地露在外头,因为潮湿,冬天缝里都长着苔,碰到就冷得钻心。
林红只哭:“抱回来才那么一点,现在都那么大了,一直当亲生的,也没人知道。”
林青往地上吐了口痰:“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林红哭声更大:“我都不敢见那孩子。”
闻喜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跑出四五条街了。
她一阵一阵地哆嗦,像是害了痢疾,路上的人都看出她的不正常,走路都绕开她一点。她慢慢蹲下去,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些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导致她无法维持直立的姿态。但她没有哭,真正的悲痛都是让人哭不出来的,而且她心里有一个念头是很明确的,她不能再回去了,绝对不能。
她不能面对妈妈,再听她亲口说:“你不是我的孩子。”那样会杀死她。
她差一点就死了,现在她只想活下去。
第四章 时间的碎片
生活像一台搅拌机,将所有人吞进去又吐出来,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他曾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有那么多遗憾想要弥补,但多年来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夜里默默地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复它们。
1
闻喜最终没有上车,她独自离开,走路去了区青少年活动中心。
活动中心舞蹈组组长程兰是她同学,也是她少数的几个好友之一,闻喜说明来意,程兰虽然惊喜,但不敢相信:“你老公没意见?”
闻喜不回答,只说:“来,借给我一双舞鞋,你先看看行不行。”
程兰笑:“你都不可以,我们岂不是全都得滚出舞蹈房。”
程兰当年在学校就是闻喜的死忠,至今相册里还保存着闻喜的舞台照。闻喜不跳了反应最大的就是她,前几年一直劝闻喜重返舞台,后来又力邀她担任教职,这股热情令她身边人都叹为观止。
程兰结婚晚,三十才领的证,她妈急得快撞墙的时候还拿着那张舞台照质问过女儿:“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女人?是不是就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