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读秒,这次他很有耐心地等了十五秒,但她仍旧没有反应。
方远在心里叹气,他开口:“我希望可以帮到你,但我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今天就要回省城。”他顿一顿,实话实说,“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已经用掉五分钟。”
闻喜打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看到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因为泪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与她对视,看到那里面的绝望。
不,闻喜没有疯。
她只是太疼了,尤其是被送到医院的那个晚上,她记得医生冰冷的声音,他们给她注射镇静剂,但她没有丝毫被麻醉的感觉,她整夜在撕裂的痛苦中挣扎,那种痛苦令她呕吐。
她爬到窗边,陌生的地方,窗是可以打开的,她往下看,月亮的光是冷的,又是安静的,楼下是平坦的水泥地。疼痛是有声音的,它一边撕裂她的血肉一边说:“停止我吧,只要轻轻一跳,只要一点勇气。”
逃避折磨多么简单,她渴望那样的安宁,闻喜尝试着探出身去,但寒风如同冰刃刮面。她一瞬间就有了悔意,颓然放弃。
她没有勇气,选择死亡的都是英雄,懦弱的人只好忍受痛苦,即使那要跟随她一生。
但她太痛苦了,没有力气开口,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与痛苦抗争已经消耗了她的所有力气,她甚至不想思考。
直到她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然后她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到他,她想,原来他是这样的。
他说他叫方远。
3
闻喜不能移动,她想假装自己一切如常,但绞痛的心脏出卖她。
多年以后,如我再与你相见,我该如何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但方远在离她三步之遥处停下脚步,深深看她一眼,而后转身,回去了。
这意外如同一出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的大戏,让周围屏息观看的群众齐齐露出嗒然表情。
黑色特警用车迅速离开,余下的交警开始清理路障,闻喜仍旧坐在原地,散去的人群在经过时对她投来奇怪的目光,她低下头,想一切正该如此。
方远未曾亏欠她任何事,一切自她而始,由她而终,归根结底,是她令他为难。
十二年了,或许他根本不能再认出她,她有时在镜中看到自己,也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
她犹记得自己与他在一起的时候,狼狈,困窘,绝望,无处可去,但奇怪的是,那也是她最美丽的时候,那时不觉得,后来如何揽镜自照,都胜景不再得。
远处一个小交警小跑过来,挡住刚刚站起的闻喜。
她抬头,那年轻人用立正姿势对她说:“你好,我接到指示,送你回家。”
闻喜只看着他。
小交警被她看得居然结巴起来,重复道:“我,我接到上级单位领导指示……”
她连“谁”都没有问,只道:“他说什么?”
小交警迟疑了一下:“他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让我们派人送你回家……”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突然泪如倾。
方远在车上沉默,郑回觉得车厢里气压低至海平面以下五百米。他没话找话:“今天钱唐那一狙太给力了。”
方远平视前方。
郑回咳嗽一声,再开口简直在赔笑:“一小时解决,还是活捉,可算是创纪录了。”
仍旧没有回答。
郑回叹口气:“队长,别想了,这都多少年了,我刚才远看着,多半也不是她,就是长得像。”
这次方远终于把头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那张冷硬脸上分明有一双伤痛的眼睛。
郑回倒吸一口气,突然愤怒,如果不是在开车,他真想用双手大力摇晃身边人的脑袋。
“你想怎么样?你他妈还想怎么样?是她不要你!都十二年了,你也够了吧!你忘了我可没忘,你救她,可她差一点毁掉你!”
方远想叫他闭嘴,但他突然无力开口,他用两根手指捏住眉心,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郑回的声音低下来,他担心得连队长两字都忘记叫。
“方远?”
方远放下手,一刹那的软弱已经过去了,他开口:“你说得对,那应该不是她,她们只是长得像。”
郑回在心里“呃”了一声,暴躁了:“操,那你还派人送她回家?”
方远沉下脸:“为人民服务。”
“……”
闻喜擦干脸,拒绝上车,她说:“我没事,你们领导认错人了。”
小交警嘴角一歪,认错人?认错人你哭什么?
但是闻喜转身要走,他急了,一伸手对她敬了个礼。
闻喜摇头,她无法想象再接受方远任何一点的帮助。
受人点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但如果所受的恩惠太大,以命相抵都不足够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只好走开。
从此永不相见。
闻喜想,这就是了,久负大恩反成仇。
那年是方远为她结了医药费,把她带离医院,买车票让她回家。没有他,她已经烂死在某个地方。
方远做了三年刑警,见过太多可怜人。可憎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就算杀人犯也有他的不得已。他不过靠工资生活,如果每个人都帮,早就破产几百次。
汪大川教他,不要同情案子中的任何人,无论是罪犯还是被害者。
但闻喜所提供的电话全都无法接通。
闻喜已经知道讨债可以到何等穷凶极恶的程度,经过那七天,她对父母已经不抱期望。
她说:“不用人接,我可以自己回去。”
医生抱着手说:“没有结账怎么能让她离开?”
方远头疼。
这女孩是个意外,她与他们所调查的案件无关,如果算作另一起案件的被害人,那嫌犯已经死了。
但她身无分文,连一样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没有人来接她,她就得进收容所。
当然那不会比他看到她第一眼时更悲惨,但也绝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到车站的时候,闻喜说:“请给我联系方式,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
方远想起自己付账的时候,医生一脸古怪地看着他,还提醒:“你替她垫钱?小心被骗。”
他说:“算了。”想一想又写了个队里的电话给她,“平安到家,报个信。”
方远还是迟到了,没赶上与大部队一起上车,幸好郑回在等他,郑回坐在小车里,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说你赶不回来,头儿说,功臣可以破例,特地留下这辆车。”
郑回把车开得飞快,但是到省城仍旧是晚了。
方远赶到汪家,汪家住老式公房,方远在这里一直住到考进大学。
他一进楼梯道,就有人“哇”一声扑到他身上,他闭着眼都知道是汪海潮,顺势背着她转了两圈。
她笑起来,叫:“这么晚!我们等你半天。”
他说:“对不起,有事耽搁了。”
她趴在他背上:“罚你背我上去。”
汪家在四楼,方远在门口把海潮放下,她顽皮地把头搁在他胸口:“听听,有没有到两百?”
方远只笑不语。
门打开,汪大川在里头说:“别听了,跑四楼就心跳两百?这体能怎么过关?”说完一巴掌拍在方远肩膀上,笑问,“是不是?”
汪母正摆碗筷,方远被海潮拉进去,屋里其乐融融,他在桌边坐下,想:“如果她没有骗他,这个时候,应该也到家了吧。”
4
闻喜站在自己家门口,门上贴着银行的封条,她呆立了许久。
邻居开门看到她,试探着开口:“小喜?是小喜吧?”
她转过身,看到人家脸上惨不忍睹的表情。
闻喜知道自己模样吓人,她在客运车站都不敢看玻璃门上的自己。
邻居阿姨转身进去,然后又出来,伸长手塞给她一张叠好的纸条。
“你妈走的时候说看到你回来让我交给你。”
闻喜打开看,是舅舅家的地址。
闻喜还想开口,邻居已经关上门,像在躲瘟疫。
闻喜记得从前两家时常烧了时鲜菜就互送尝鲜,她端着盘子去敲门,阿姨笑脸相迎,还要抓一把糖塞在她口袋里。
比穷困更可怕的是突然穷困,你会看到另一个世界。
舅舅家在城的另一面,小巷子,窄得要侧身过,两边木框的窗子蒙着铁丝网,可以看到里头人的一举一动。
闻喜敲门,开门的是舅妈,看到她先垮下一张脸。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舅舅被叫出来,大声叹气。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我们饭都吃过了。”
闻喜低头,两只手攥在一起:“我不饿,妈妈在吗?”
其实她已经七八个小时没吃过一点东西,饥饿的感觉是可怕的,舌根下面会不停泛出带着酸味的水,吞咽于事无补,一点食物的气味都会令她发抖。
舅舅坐在木桌前说话:“她没来过,就打了个电话,说你如果来了就先在这儿住下。”
舅妈在旁边冷冷道:“说住就住,家里哪有地方?小恒回来还搭着铺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