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闻乐相信天网恢恢,总有人要为闻喜所受到的伤害付出代价,虽然连她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直到她看到方远。
她当时只觉得眼熟,后来反复回忆,终于在半夜突然惊醒。
她在照片里见过他!
闻乐看过那张照片不下万遍,照片上坐在闻喜身边的年轻男人只有一个侧脸,但那刀削一样的线条,分明是方远。
这十多年后出现的线索令她迟疑,但闻乐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方远立在闻乐面前,微微低头,闻乐虽然长得高挑,但与他仍差了半个头的距离,他这样一低头,刚好与她视线相对。
他问她:“有事吗?”
闻乐吸气,要自己拿出职业女性的镇定来。
“方远队长。”
方远点头:“是我。”
闻乐从包里拿出名片:“我叫闻乐,那天在商场多谢你。”
方远没有接那张名片,言简意赅地:“警队任务。”
这严肃的表情,差点没让她当场后退一步。
不过闻乐今天来不止是为了感谢方远,她已经辗转反侧数个晚上,早已下定决心。
闻乐正色:“除了感谢,我还有一件事。”
方远看她一眼:“你说。”
闻乐在他眼里看到了不耐,她知道自己不请自来,也知道方远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
闻乐不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收起名片,从包里拿出照片来。
“请问,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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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远没说话。
他觉得整个人都被巨浪打中,汹涌而来的回忆令他呼吸困难。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超过他可以控制的范围,但反映到他脸上,却只是益发的面无表情。
闻乐被吓住了。
她原本就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现在看方远毫无反应,胆子立刻怯了,说话都打了结。
“对,对不起,也许是我认错人。”
方远伸手:“给我照片。”
闻乐已经慌了,只知道服从命令,立刻就把照片给了他。
方远低头,手指摸过照片。真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胶卷冲印出来的,表面还是毛毛的,他的手指碰在那些遥远又熟悉的面孔上,情不自禁放轻了力道,仿佛再用力就会弄伤他们。
可他知道,他们中的有些人,是再也不会痛的了。
他的手指最后停顿在那张最小的脸上,她在笑,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略低着头,眉眼弯弯的,总像是带一点羞色。
小交警说那位女士说你认错人了,他宁愿自己是认错了,那个苍白失意的女人怎么会是小喜?她就该永远是照片里的样子,坐在他身边,微微低头笑,他仍旧记得她头发碰在他皮肤上的感觉,还有她的声音,味道,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叫他名字时的表情。他在她最凄惨的时候遇见她,可她最终留给他最多的却是笑脸。
没有人能够永远留在过去,除了这一张小小的照片。
生活像一台搅拌机,将所有人吞进去又吐出来,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他曾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有那么多遗憾想要弥补,但多年来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夜里默默地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复它们,而这场持续多年的独角戏早已磨光了他的情感,让他只剩下那层坚硬的外壳,他用这个外壳面对任何人,渐渐它就成了他唯一的表情。
闻乐又开口:“方队长?”
方远抬头,仍旧是面无表情。
闻乐吸口气:“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想问你是否认识照片上坐在你身边的这个女孩子。”
方远看着她:“你是她的家人?”
“我是她妹妹。”
方远再看闻乐,她看上去与她姐姐没有一点联系。
但他只是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闻乐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握紧手指:“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说话吗?我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
方远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记得那张苍白的面孔。他这几天隐隐的不安突然变作恐惧,他把手放到背后,他这双手在面对枪口的时候尚且纹丝不动,现在却在微微发抖。
他问:“她现在好吗?”
闻乐没有迟疑:“挺好,昨天我们还一起吃饭。”
方远动了一下,他到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四肢僵硬。
冷静与自制力一样样回到他身上,他把照片还给闻乐:“对不起,我不能离开。”
闻乐不放弃:“那么改天?”
“你姐姐知道你到这里来找我?”
闻乐在方远面前没有撒谎的勇气,她低声:“不知道,十多年前的事情她从来不说起,她说她不记得了。”
他听她轻轻说出“不记得了”这几个字,突然间胸口憋闷,而这憋闷又令他无法出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在这口不能言的煎熬中只觉痛苦,就连眉心都感到刺痛,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
闻乐愣住了,方远一直是面无表情的,她本以为就算他认识闻喜,也不过泛泛之交,或者他们根本就只在饭桌上见过几面而已,但他突然紧锁眉头,那眼里分明是痛苦。
她脱口道:“方队长,你们在哪里认识的?我想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方远移开目光,他们在哪里认识?那真是最不堪的回忆。所以她选择不记得了,但他却没有。
十几年前方远第二次遇见闻喜,是在N市的拘留所里。
他是去提取犯人口供取证的,走过走廊时看到她,坐在一群衣衫不整的夜店女当中,脸上瘦得只看到颧骨。
方远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早该料到是这个结果。
他见过那么多自暴自弃的女孩子,小小年纪出来出卖身体,到处辗转,后来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也有人想要帮她们,但总不见成功的例子。
他还以为她是不一样的,他信过她,认为她会回家。
但她没有。
闻喜坐在角落里,一脸空洞,脸对着墙壁。她没有看到他,方远原本已经决定不管了,但在离开前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看守所的警员认识他,听他问起立刻翻开记录给他看。
“都是昨晚上扫黄送进来的,这些,还有那些,有些是老面孔。她啊?她是新人,头回看见。对了,她说自己是被骗的,又拿不出身份证明,再问她又不做声了。可送进来的谁不说自己是被骗的啊?你说是不是?当场抓住的还说自己是喝多了被拉进来的呢。”
方远想,知道这些就够了,他该走了。
可他听到自己说:“我见过她,让我跟她谈谈。”
第五章 川唐街
她的爱情像一幕独舞,她踮着脚尖在空荡的舞台上旋转再旋转,等待那个永不会出现的舞伴,但当那舞伴真的出现的时候,她已经鲜血淋漓,再也不能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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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冷硬,闻喜坐得久了,觉得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互相摩擦,疼痛不堪。
她现在是真的瘦了,自己看着都可怜,手伸出去只看到皮包着骨头,还有十根手指,握在一起都能戳痛自己的手掌心。
身上的疼痛提醒她动一动,她就动了一下,然后听到旁边人的声音。
“过去点,冰块似的,别碰着我。”
闻喜转头,看到身边人带着残妆的脸,她不知道她们的年龄,也只在清晨看到过她们卸了妆的样子,其实应该都是很年轻的,但卸了妆以后皮肤里已经有了黄气,还有些是灰色的,像是脏的粉,可又不是,因为已经洗过了。那些黄和灰是渗进皮肤里的颜色,再也洗不掉了。
闻喜已经很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她不敢,她怕自己也已经变成那样,她们就是她的镜子。
拘留所里确实是冷,她们是在昨夜被送进来的,因为人多,连地方都不够安排,所有人只好在最外大间里油漆斑驳的冷板凳上坐了一夜。
闻喜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觉得拘留所也不是最坏的地方了,至少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可以后呢?她茫然地想着,眼神空洞,她还有以后吗?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冷笑一声别过头去,对旁边那个说:“看看,就她清高,眼里没人呢,一句话都不搭。”
旁边女人也是一脸残妆,因为犯了烟瘾,一直在抖腿,鼻子都揉红了,听到这里“哈”了一声:“你想听她说什么?又说自己被骗进来的?跟她说姐姐们也都是被骗的呢,要不就是被男人骗的,要不就是被社会骗的。”
闻喜不出声。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又看她一眼,再回头道:“你说她到底是干什么的?看上去还是个学生呢。”
“谁知道?跟男人跑出来的吧?后来给人甩了,没脸回去。”
“她这样的也有男人要?”
对话就到这里,因为有人走过来,用力敲了两下铁栅。
“安静!”
里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除了闻喜。
铁栅外站着两个人,小警员指着闻喜问方远:“是她吗?”
方远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是她。”
闻喜猛地抬头。
方远说:“开门吧,让她出来。”
小警员开了门,指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