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在发抖。
那狰狞而扭曲的面孔勾起她最可怕的回忆,她本能地想逃跑,可这里是她的家,面对她的是她的丈夫。
1
方远站定脚步,感觉背后有无数双发亮的眼睛。
这里真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无论是谈什么。
他决定速战速决。
但闻乐比他先开口:“方队长,有时间吗?我只有几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隐隐发胀:“闻小姐,我很忙。”
闻乐把手里剩下的半杯关东煮干脆地送进路边的垃圾箱里,然后问:“你吃过饭没有?或者我们换个地方,边吃边谈。”
方远看着闻乐,她身上没有一点她姐姐的影子,她们完全是两个人。
“如果你想知道你姐姐的事情,最好由她自己告诉你。”
“我说过,她都忘记了。”
虽然是第二次听见,方远的心仍旧向下坠。
他一点都不想继续这场谈话。
他开口:“无论你姐姐是否真的忘记,如果她不想再提,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闻乐激动起来:“不,你没有看到我姐姐当年的样子。她受到的伤害应该有人承担责任,我不能让她白白受苦。”
闻乐没有听到方远的回答,她抬头,看到他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她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往后退了一步。
方远是令人畏惧的。
闻乐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救了她,然后将她干脆地扔了出去。至于她那不请自来的第二次上门拜访,除了在看到老照片时略微的情绪波动之外,方远整个是面无表情的,让她连多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还有那天晚上,他看着那警员在酒吧门口带走他们三人,他袖手旁观,他无视她哀求的眼神,他甚至在看完她的笑话之后干脆地起身离去。
可是在他们上车的时候,他把前座的位置留给了她。
还有做笔录的时候,虽然他的脸大部分都在报纸后头,但她可以肯定,他听得非常仔细。
她有一种感觉,觉得在仿佛面瘫的表象之下,方远其实是个,很有感情的男人。
这感觉让她敢于坚持这么多天的等待。
但是这一刻,她被吓到了。
方远低了低头,这个动作多少减轻了他给她带来的压迫感。
然后他简短地说了声:“抱歉。”也不知是抱歉他吓到了她,还是抱歉他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闻乐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忍无可忍地脱口而出:“既然你这么关心我姐,那天为什么要走?你们本来可以见面的。”
方远抬起眼,闻乐觉得那双眼里有一片黑夜里的海,无边无际,那里面隐藏的东西因为是无法预知的,所以益发令人恐惧。
闻乐又想退步了,但她握紧了拳头,要自己坚持。
这么多年了,这是她唯一找到的线索,她绝不能退缩。
对视不过持续了数秒,闻乐却觉得漫长无止境,方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如果你一定想知道,让小喜来见我。”
他用这句话结束了他们的谈话,然后转身就走,动作斩钉截铁。等闻乐终于可以找到自己声音的时候,方远已经走进那道大门里去了。
她想叫住他,但一开口声音就哑了,而且手心里都是冷汗,黏腻腻的非常不舒服。
她就在人来人往的罗森门口呆站了足足五分钟,直到肩膀被人轻推了一下。
闻乐回头,看到两个身穿校服的高中生站在自己身后,其中一个正是刚才坐在她身边的那个清秀男生,另一个是女孩,小小的个子,紧靠他站着。
“是他太过分了,可你不要气馁啊。”女孩子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这个星期我们都看到你了,他现在不理你没事的,坚持到底就好了。”女孩子认真地,说完还拖住男孩的手,“我在他班级门口等了一个月呢,他还叫人赶过我。”
男孩耳朵都红了,好像很想捂住她的嘴,但那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声音哪是那么容易停下来的,她用力往下扯了男孩一把,笑嘻嘻地踮起脚,尽量把脸和他的凑在一起,对着闻乐道:
“现在我们可好了。”
闻乐无言以对,电话响,是公司里的同事,催她回去开会。闻乐挂了电话,咳嗽一声,才想说些什么,那女孩子已经说了:
“我们走了,加油。”说完还握起拳头,冲她挥了挥手。
闻乐在回去的路上,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她怎么会觉得方远这样的人会屈服于她的小伎俩,他刚才那个突然阴沉下来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还能四肢完整地离开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两杠一花,特警大队长,就算是十年前,他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闻喜究竟是怎么认识他的?如果他们真的是朋友,有方远这样的朋友,姐姐怎么会受那么大的伤害?如果他们不是朋友……
闻乐突然停步,背后一股寒气倒灌。
她从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如果方远和闻喜并不是朋友,那他在当年的惨事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2
半夜十一点五十分,袁振东还没有回来。
闻喜有些头疼,睡不着,这两天她都有轻微感冒的感觉,或许是那天在半夜吹了太多风。
闻喜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侧躺,鼻塞的时候睡觉,总是只有一边鼻孔可以呼吸,时间长了一侧喉咙火辣辣地疼,为了缓解,只好不断地变换姿势。
一个小时前她给袁振东打过电话,背景声很嘈杂,他应该是在应酬。
距离孙小芸与她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月,袁振东从一开始的悔恨交加到小心翼翼再到现在的日日晚归,闻喜其实是习惯这种生活的,这是拥有一个事业有成的丈夫的一部分。
袁振东位高权重应酬多,每天只有出门的时间是可以确定的,至于回家的时间,一周里闻喜能够醒着看到丈夫两次已经很好。
生活恢复正常,那足以将任何一段美满婚姻都冲击得摇摇欲坠的危机仿佛已经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但闻喜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个看似美好的假象。
一切都不同了。
过去他们在早晨的餐桌上有说不完的话,袁振东抱怨今天又要见到哪些难缠的官老爷,闻喜笑着给他擦掉嘴唇上的牛奶花。过去闻喜在半梦半醒里迎来晚归丈夫的拥抱,有时候他兴致高昂,一定要弄醒她,不惜连着被子抱起她在家里走几个来回,然后哈哈大笑地承受她发泄的啃咬。
那无数个晨光里的笑脸,还有深夜里的亲吻,都在孙小芸年轻的面孔前褪去了颜色,最深层的改变都不是浮于表面的,静水深流,激浪暗涌。闻喜看波伏娃,她说男人与女人应该是独立的个体,但她也为感情坐困愁城,她说我不该幻想你会重新爱上我,即使你不得不和我同床共枕。
闻喜也觉得袁振东不再爱她了。
或许真正的原因出在她身上。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对他有所隐瞒,她是一个有秘密的妻子,永远无法坦白。
闻喜记得接受袁振东求婚的那天晚上,她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坐到天亮,手里攥着去N市的车票,她看着那些拖着行李箱的男人女人匆匆赶来,进闸口,匆匆离去,而她一次又一次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塑料椅上。
天亮的时候她才站起来,扔掉那张车票,离开火车站,她知道自己是那个永远都回不去出发地的旅人,从今以后注定了在另一段行程中越走越远。
然后她结婚了,立定心意做一个好的妻子,她知道袁振东爱她,这高大的男人有一双孩子一样的眼睛,他如此热烈地追求她,对所有人说这是我爱的女人,是我认定的女人。新婚当晚他喝醉了,一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重复又重复:“小喜,我爱你,小喜,我真爱你。”
她简直要因为自己不能彻底爱上他感到抱歉了。
她决定报答他,她知道自己是带着一个秘密的伤疤嫁给他的,那个血淋淋的伤疤至今没有愈合,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愈合,与他相比,她是不完整的。
但是这十年来,她信任他,照顾他,被他照顾,依赖他,也被他依赖,仰望他的时候,她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拥抱的时候,她又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些都是好的感情,纯粹的爱情并不能长久,闻喜觉得建立在信任与依赖的基石上的夫妻关系反而更加坚固。
可现在不行了,她几乎可以在平静中感觉到那块坚硬基石动摇与碎裂的声音。
她可以继续为他每天早起做早餐,但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在餐桌上散漫无章地交谈了,他向她重复自己的行程,她无法克制地想象那些晚归背后的故事。她还可以晚上一个人安静地睡在床上等待他,但他已经不会肆无忌惮地一把将她连着被子抱起来了——因为她会突然间浑身僵硬。
不知道是因为那场久违的厨房中的欢爱,还是因为在午夜的派出所门口令人尴尬的那一幕,她的身体开始排斥自己的丈夫,她并不想这样,但那半梦半醒中流露出来的本能抗拒比什么激烈反应都伤人,有过一次之后,就连皮粗肉厚的袁振东都退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