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警队里事多,给他们互相介绍过以后很快就走了,最后还是小武把闻喜带上了楼。
小武租的是两层楼的民房,下面开面馆,上面自己住,闻喜来了,他就把上面房间让给她,自己搬到楼下去了。
闻喜涨红了脸:“这怎么可以?我住楼下好了。”
小武是四川人,说话带口音,他说:“大哥让我照顾你撒。”
闻喜又说:“可这是你的房间……”
下头有顾客大声叫老板,小武就挥挥手,又急匆匆跑下楼去了,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叫:“换了衣服下来帮忙啊,快点,我教你下面条。”
闻喜在小武面店里住下了,小武话很多,叫方远“大哥”,并且非常尊重他。
那是一种包含感激与亲爱的尊重,闻喜以后再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感情。
小武教闻喜下面,跟她说:“面要好吃,汤头最重要,还有面条不能晒,得阴着,这样吃起来才有劲道。”
闻喜尝了一口,用力点头:“真的呢!”
小武很得意,说:“我家在成都开的面馆是老字号呢,从我爷爷那辈儿算下来,几十年了。”
闻喜问:“现在呢?”
小武的笑脸沉下去,闻喜立刻住口。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幸好小武并没有生气,过一会儿又笑起来,还说:“这不算什么,大哥会做菜,好吃,我笨,就会下面条。”
在小武嘴里,没有比方远更好的人。
闻喜很快就知道小武为什么这么崇拜方远。小武因为性向问题十六岁就被父母赶了出来,流浪过许多地方,最后进了少年扒窃团伙。方远在一起跨省合作的案子里抓获了这个团伙的组织者,小武还没到十八岁,从少年犯看守所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差点又干回老本行,是方远给他做了担保,又借钱给他,让他开了这家面馆。
闻喜吃惊:“他还借钱给你开面馆?”
小武笑嘻嘻地:“大哥说是合伙,他吃过我做的面,说好吃,就是这儿人不爱吃辣的,我可会做担担面了,下回你尝尝,比黄鱼面还好吃。”
闻喜若有所思,小武立刻道:“你别多想,我大哥是直的,笔直,直得连一个毛刺都没有!”
闻喜被他的着急样弄笑了,边笑边点头。
小武又说:“再说我大哥也有女朋友了,你见过海潮吗?跟他一起长大的,这房子是海潮外婆去世以后留下的,租给我便宜呢。”
闻喜安静听着,小武抬头,看到她仍旧在笑,静静的一张脸。
她这样笑,就连没想要女朋友的小武都觉得心里一阵软,他低下头,默默想:小喜这样的女孩子,是怎么会离开家的呢?
到了第二天,闻喜就见到了汪海潮。
2
汪海潮是与方远一起来面馆的。
闻喜正在擦桌子,汪海潮拉着方远进面店,大声叫:“小猴子!”
小武正在厨房,应声跑出来,看到他们一脸笑。
“大哥,海潮。”
闻喜站直身子,看到汪海潮。
她也在看她,并且拉住方远的手说:“就是她?”
方远点点头,对闻喜说:“小喜,这是海潮,汪海潮。”
汪海潮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小喜。”
汪海潮是一个圆眼睛圆脸的女孩子,喜欢大声笑。
闻喜想到闻乐。
仔细想想,也就是几个月而已,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乐乐了。
她们曾经形影不离,闻喜还记得家里的那张上下床,小时候每天晚上闻乐都要爬上来跟她挤在一起,钻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她们知道彼此所有的秘密,从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到暗恋的那个高年级男生。
现在她连乐乐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她想念过去,失去的总是最美好的。
没人不喜欢爱笑爱闹的海潮,闻喜与她很快就成了朋友。
至于方远,闻喜很少与他说话,他来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听他与小武或者其他人说话。
他总是带着海潮,几乎没有独自来面店的时候。
小武说:“大哥以前不这样,海潮高兴死了。”
可是方远知道,他只是害怕。
他常常梦见闻喜,她安静的面孔令他在梦中发抖。他在吃饭走路的时候想起她,在与人说话的时候想起她,他甚至在冲进嫌疑犯藏匿点的时候想起她,最紧张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只剩下危险还有她。
他害怕,这是不应该的。他已经有了海潮,他们一同长大,他照顾她,她依恋他,一切都是被默认的。
海潮八岁的时候已经会对方远说:“我以后要同你结婚。”现在她二十一岁,仍是这样想的。
至于闻喜,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在床上曲起膝盖,用双手尽可能把自己抱紧。她也不哭,只是觉得十分凄凉,她知道自己再冷都不能靠近那个人,那不是属于她的温暖,他是非常非常好的,只是不可能是她的。她只允许自己在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到了早上,她又是那个安静微笑的小喜。
过了一个多月,小武生日。刑警队没什么休假日,大伙儿说好了夜里过来热闹一下。天热,晚市过了以后小武把折叠桌放到门外去,等大家来。
第一个来的竟然是方远,提着一个草编的袋子。
小武打开看,高兴极了:“螃蟹!”
方远看一看店里:“海潮呢?”
小武回答:“她说学校里有事,晚点来。”
方远点头。
小武对店里剩下的几个零星客人说:“各位能快点不?我这儿要关门了啊。”
有熟客笑着骂:“小猴子你看到螃蟹就赶客人,我们非得留下来尝一口。”
小武笑嘻嘻地:“滚你的,我大哥的手艺,说尝就尝?”说完又转过来对方远说,“大哥,我这儿啤酒都没了,一会儿郑大哥他们都能喝,我去买点,小喜在厨房里。”
方远有一点迟疑,但小武已经奔出去了。
他只好拎着那个草袋子进了厨房。
闻喜果然在里头,一个人,正低着头擦料理台,从他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长而优美的脖子。
方远走进去,闻喜回过头来看到是他,手上的动作就停了。
她说:“小武在外头。”
方远点头:“他去买啤酒了,你去休息吧,我来准备晚上的东西。”
闻喜擦擦手:“其他人呢?”
方远走到水槽边上,把手里的袋子放进去,墙上有钩子,他脱下外套随手挂了,卷了卷袖子,回答她:“还没到。”
闻喜说:“我来帮忙。”
说是要帮忙,但闻喜面对那一袋子张牙舞爪的螃蟹完全是束手无策。她在过去二十年里所见过的螃蟹,都已经被处理到五颜六色的地步,这样完整鲜活,还在滋滋吐泡沫的青壳螃蟹,她真是第一次面对。
而且这些小河蟹都是自由的,并没有被五花大绑,它们在草袋里挤作一团,一个个在有限的空间想要奋力脱困,闻喜与它们对视,分明感觉到那一双双小黑点似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愤怒与暴躁。
方远看到她与螃蟹对视的脸色,突然就想笑了。
他说:“我来吧。”
但她仍旧坚持:“我可以帮忙的,你教我怎么处理就行。”
方远伸手,从草袋里拿了一只螃蟹出来:“这样,抓住蟹螯后头一点的地方,它们就夹不到你了。”
那只被选中的螃蟹在他手里张牙舞爪,闻喜脸色有些发白:“接下来呢?”
方远说:“敲昏它。”
“敲昏?”
方远把蟹按在砧板上,拿起菜刀,动作干脆地用刀背敲了一下,刚才还在张牙舞爪滋滋吐泡的螃蟹立刻安静了。
闻喜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他笑了:“你坐着吧,我来。”
闻喜觉得自己是帮不上忙了,但她不想走开。
螃蟹都不大,二两左右,做香辣蟹正好,方远一一敲昏了它们,洗净切块,又拍碎蟹螯。厨房里没人说话,他不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然后又继续手中的事情。
他低头处理食材的样子是那么英俊,闻喜想,如果时间可以静止就好了,对她来说,坐在这个简陋而干净的厨房里看着他做菜就是幸福了,她愿意用自己的寿命来换这一刻的长久。很好的人生其实不用过得太久,没有任何幸福可以永垂不朽。
小武回来的时候,发现汪海潮一个人坐在屋外的折叠桌边上,桌上已经放了一只大蛋糕。天太黑了,他出去的时候忘了把店门口的大灯打开,所以走到很近才看到她,很是吃了一惊。
他把两大袋啤酒放到桌上,擦汗道:“海潮,你怎么不出声,吓死我了,大哥和小喜呢?”
汪海潮抬起头:“在厨房里,炒香辣蟹呢。”
小武哈哈笑:“你就等着吃啊!”
正说着,方远端着盘螃蟹从里头走了出来,看到汪海潮就是一愣。
“海潮,你什么时候来的?”
红通通的香辣蟹还冒着热气,小武忍不住伸手就捏了一块,然后被烫得手忙脚乱,汪海潮站起来哈哈笑:“小猴子,馋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