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易微婉蔫了。她不爽,讪讪地赶人,你没有飞机要赶吗?不是说,今天白天就不在巴黎了吗?这都白天了,你看这天都亮了,你怎么还不滚蛋啊?
一年前,他还说不想再受她跟她哥的夹板气,这回彻底不让他受了,他倒不依了。
事后她才知道,离开家族这件事,非但没有让毅凡不再受夹板气,反而让他受了更多的人、更加厉害的夹板气。养父母并哥哥,气是很气,但半数撒在毅凡头上,只要逮得到他,必定会念他;姐姐则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用“婉儿好像爱上了别的男人呀,这应该叫作外遇或红杏出墙吧”的那种表情,屡屡瞄他。得知他们有那么一点想念她,她比喝了蜜还甜。可能哥哥还是会很冷漠地对她,姐姐还是会想尽办法地欺负她,但失去了她,他们也会觉得生活不同了。这让她开心到爆。
还有怡风,一个准作家,居然能对毅凡讲得出“若有人能改变婉儿的想法,那一定是你了”的这类俗话,并且讲个不停,真够她鄙视一万次的。
“所以说,你是被念得头都大了,才不得不奉命来找我?”
易微婉抱着棉被,前后晃悠,好像一个娃娃脸不倒翁。
“不是。”汤毅凡一口否认,“我才不信你爱上别人什么的。搞笑了,你要是真爱上别人了,肯定会提前跟我打招呼的。”
他沉默一会,掏出烟,点燃。在这期间,易微婉瞥了一眼墙上的塑料时钟,六点零八分。她(被迫)通宵了,但能听到这些话,还真是很值得。最近她经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敢肯定,马上自己就会醒了。但在那之前,这样的话,她很想多听一些。
“毅凡啊,别抽烟了,我想听你说话。”
他放下了烟,开始讲那些这许多年来,从未讲过的话。
“婉儿啊,我不想自夸,但你想要的而我给不了的,在这世界上,还真是不太有。所以,别再跑了,别再玩了,就给我个机会,试一下。玛莎拉蒂鸽子蛋什么的,都是咱玩剩的东西,我不稀罕,我知道你也不稀罕。每次我看着你,我都在想,我得给你点别的东西,更好的东西。但想着想着,我就没辙了,因为从小到大,所有的东西,只要我有的,我都分给你。要是你特喜欢,我就全给你。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当初就留着点,现在还能拿出来使使。
“但没办法啊,后悔也晚了。不过小婉儿同学,我跟你保证,追你时该做的那些事,只要你想,我必定给你补得齐齐的。
“所以,你想让我怎么追,我就怎么来。超越自己比较难,但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那些前度。
“好了,我说完了。
“你是不是也有话,得跟我说?”
她的话特别简单。
她的话就是,汤毅凡你看看,你真是让我成了一个傻瓜、白痴,贱人,还有混蛋。
还有件事、有个人她想问清楚。
“你还记得虞雪吧?那次,就是Gala没去成的那次。坐在公寓外面,你说,‘她不同’,为什么你会那样说?”
毅凡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
“哦,那次啊……对,”他走了回来,“是我弟。虞雪的父亲是出车祸去的……是我弟跟人飙车出的事,我对她有愧。也是意外,我发现她也在巴黎,还跟你是同学。留学在外的都不容易,这女孩又特别要强,所以能帮她的我就帮了,就算不能补偿虞雪父亲的命,但至少能照顾好虞雪,这是我应该的。
“这姑娘是真的特别好,我老想让你受受熏陶,你就不听。”他批评她,“对了,上学期末,她母亲突然生病,她就提早回国了,耽误了一门考试,好像最近要回来补考,估计你能碰见她。”
这时,他看了一眼窗外,天气晴好。
“那,你收拾收拾,去我那儿吧。”
他第N次充满鄙视地扫了一圈行为艺术家的房间。
就是在那一刻,易微婉才对这发生得太快的一切,突现心悸。她一向是信幸运而不信幸福的,而她现在没有感觉到幸运,一点也没有。但她知道如果说出来,以此作为不跟他回去的理由,他根本不会理解。毅凡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当她提到幸运符,他会迷惑地答,啊?
如果回去阿泰内广场,她是不可能住回她的芭比房了。其实这不成问题,因为即便从前她还有芭比房住时,其实半数时间也是在汤毅凡的卧室里睡的。理论上来说,她甚至更喜欢他的床,房间面积有一百三十平方米,比她的芭比房还要大二十来平方,他们的房间都有能看见埃菲尔铁塔的落地窗,但他的多一个好大的阳台,所以她完全乐意赖在他的房间里。
可问题就是,现在,他们怎么还能乱七八糟地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还没睡过觉呢,困得慌。明天再说吧。”
“那你也不能在这儿睡。这门都坏了,你就不怕睡着睡着有人进来先奸后杀?”
他还一脸无辜,好像门坏了跟他没关系似的。
“所以你快点把门给我修好啊!”
汤毅凡挠挠头,他显然不会修:“这样吧,你睡你的,我帮你看门。”
那就这么办。
微婉一面闭上了眼睛,一面心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在期待什么。
她终于睡着了。
她例行地做了噩梦,这次穿越回到很多的前度场景里。梦醒,一觉从白天到傍晚。
毅凡安静地在一边看门。
他专心致志地对着那个iPad,好像在写邮件。见她醒了,他微笑地问:“饿不饿?”
她没答话,直接跑下床去刷牙,行色匆匆。刷好牙后,她奔回愣在椅子上的毅凡面前,搂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舌头送进了他的嘴里。她马上就得到了回应,在他强大的臂力下,她整个人跌进他的怀抱,一把塑料小椅子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行将塌陷。
那个吻的具体持续时间,如果你问他们两个,他们是有完全不同的答案的。易微婉小姐会很认真地回想,然后很认真地答,不知道,反正松开的时候,她的脸都青紫了,窒息窒得。
当然你也可以问汤毅凡先生,但他的答案会是臭脸不耐烦和“关你什么事”。
总结下来,就是双方都享受得忘记了时间。
区别在于,一个承认,一个不承认。
唯一可以达成共识的是,是在那个吻结束之后,她抬起头来,发现他的表情中是前所未有的温暖。他从没这么细心柔和地端详过她,手还搂着她的腰,轻轻地抚着,好像再也舍不得放开。他笑说:“你啊,这是怎么了。”这却不是一个问句。
易微婉没有解释,她其实怕自己失掉了爱的能力。一年时间没有人在她的身边,她已经忘了恋爱是怎样的,也险些忘了自己曾经无能力去跟喜欢的男人温存。她很怕,自己对毅凡也只是喜欢,不是爱。幸好,老天不是那么残忍。
“我看你是真的饿了。”他收了体味的目光,宣告自己以强大的肺活量取胜,“走,吃饭去。”
事后易微婉就经常索吻,起先汤毅凡还比较配合,后来他就恼了。原因是,她想亲,他都得接着;但他想要的时候,就得看她愿不愿意,愿意则赏他一个,心情不好则扭头躲开,理也不理。恼火之下,他单方面把接吻前要请示的条例给废了。
他也对她想亲时提出“动议”的形式进行了修正:“想要的时候,你可以给个暗示。”
他也需要考虑一下是否采纳。
易微婉以手撑额,深刻地发出了“我靠”的感叹,然后这厮就飘飘然地将她手腕攥着,找准她的唇,开始缠绵。那吻她的姿态,犹如螺钉想将一件衣服钉在墙上。一来,这个姿势会让她后背被硬墙板硌得很不舒服;二来,她能做的事只是用自己的舌头按摩一下他的,她是完完全全地被入侵,根本不给她机会反击;最关键的是,强吻这件事,是男人不尊重女人的表现。
但在她亲爱的男朋友的观点看来,这才是一个吻该有的模样。
他揉揉她的头:“这个暗示就很靠谱。”
微婉朝天翻了个白眼,天底下只有这位爷,会觉得女人骂脏话是种求欢的暗示。“你们这些王八蛋都有把女人按在墙上的爱好?”
他倒表示拒绝讨论细节了:“晚饭吃什么?”
将门稍微掩上,伪装一个完好无损的状态,他们就去吃晚饭了。不是巴黎治安好得可以夜不闭户,而是她着实没什么可给人偷的东西。
她不想走得太远,于是在楼下一家小饭馆吃汉堡和薯条。以前他们都是面对面坐,这次决定,要并排坐。她喜欢吃酸黄瓜,他就把他的都拨出来给她。去和回来的路上,他都牵着她的手。那只是很短的一小段路,但她想说,在暧昧不明的黄昏下,楼与楼之间狭窄的巷道上,她隐约瞥见了爱情的真容。
她又看见了幸运,当她用颤抖的手指去触碰它后,又猛地回缩,因为那不是幸运,而是某种她从不认识的东西。
可能,那就是传说中的幸福。
后来几天,易微婉对着散架的门满是怨念。
她想起陆盛修灯泡时秀过的那个万能工具箱,遂掏出手机打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