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小务睡着了,喜多想起在山坡上的惊险一幕,抬起手掌,借着灶膛里微弱的光看去,惊异地发现,先前被尖利的石子划破的手心,居然一道伤痕都找不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三秀奶奶就颠着小脚来了,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一丝不苟的髻,穿了件深蓝色的斜襟大褂子。
喜多正在院里梳洗,用篦子沾着水,一点点梳开打结的头发。
见到三秀奶奶来,喜多细细地打着招呼。
三秀奶奶看着喜多清秀又腊黄的小脸,单薄的身子上挂着一件肥肥大大的碎花衣裳。心里叹息着,想必是喜多娘走前留下的。
伸手拿过喜多手里的篦子,轻轻地给她梳着。喜多一楞,也不吭声,任由三秀奶奶给编了两个麻花小辫。
小务从被窝里起来,一睁眼想起来今天姐姐要走,急急地起身,刚抬头就看到院里三秀奶奶正在给喜多梳头,松了口气,拖拉着鞋子走出来,坐在门坎上,支着腮帮子一声不吭。
喜多斜眼看到小务起来,转过头来,问小务,“姐姐好看吗?”
小务不张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眼里又要涌出泪来,便把头埋在胳膊弯里。
喜多上前拉拉小务:“小务乖,等姐姐攒了钱,回来给小务买糖吃。”
三秀奶奶叹了口气,“放心吧小务,喜多去当学徒,有吃有喝,半年以后就有工资了,好好学门手艺,以后赚了钱,好给你长大娶媳妇儿。”
小务把头扭到一边去。
正说话间,男人从外面回来,见三秀奶奶来了,热情地招呼着。
三秀奶奶望望天,“时辰也不早了,早点动身吧,别误了事。”
男人陪笑道:“是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村口少强开着小手扶正等着哩,喜多啊,赶紧收拾收拾和三秀奶奶去吧。”
喜多哦了一声,进屋去拿了个小包袱出来,小务只是埋着头一动不动。
喜多抱着包袱站在小务边上,对三秀奶奶说,“奶奶先去吧,我和小务说几句话,马上就来。”
三秀奶奶看看小务,摇摇头,颠着小脚朝大门走去。
喜多蹲下身来,凑在小务耳边说,“姐姐先去,过段日子看看能不能让你也来,好不好?”
小务抬起头,侧着脸,眼毛上盈着泪珠,点点头。
喜多起身,走到男人面前停住,有些哽咽,“爹,少喝酒。小务还小,做错了事,你可千万别打他。”
男人也有几分动容,点点头,侧过身去,挥挥手示意喜多快去吧。
早上的阳光很刺眼,喜多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回头看看小务,小务也抬头望着她。
喜多微微地笑着,摇摇手,拎着包袱慢慢地走出门去
村口少强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见喜多过来,少强扔掉烟把,招呼着三秀奶奶和喜多坐好,启动了车子。
喜多背靠在车斗上,望着两边绿色如烟的大柳树向后退去,几户人家的烟囱己有袅袅炊烟飘了起来,上柳村渐行渐远,慢慢被清晨的清雾笼罩,再也看不见什么。
一声清亮火车的笛声传来,似乎还有一声呼唤:“姐姐~!”
☆、第2章 一个小学徒
少军的照相馆开在镇子中心街上稍偏南一点,白墙低矮,两扇大窗户倒是擦的干干净净。上面挂了几幅放大的黑白照片。喜多伸伸坐麻的腿,从车上下来,扶着车沿勉强站稳,看看了脚下站着的大街,少见的宽阔水泥路面,路上突突地跑着各式机动车。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路边走着,说笑着,甚是热闹。
车停在了少军的家门口,有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走过来,穿红着绿,脖子上围着艳丽的纱巾,看的喜多眼前一亮。中间走着的尤其漂亮,水汪汪的大眼睛,耳边歪歪地扎了个乌黑的马尾,穿着红色条绒上衣,黑色的紧腿裤,经过喜多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说笑着向前去了。
少强将车熄了火,走下来,进院招呼着少军。
喜多跟在三秀奶奶后面,拎着布包袱,怯怯地迈进院门。
院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一树月季花开正艳,正午的阳光和煦地照在院墙上,晃的喜多突然有点困意。
正恍惚间,正门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个男人,远远地微笑着。三秀奶奶站下脚,二人说起话来,三秀奶奶拉过喜多,指着男人道:“这是你少军叔。”
喜多细细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丝声音来:“少军叔。”
少军和蔼地笑着点点头。喜多抬头看着少军,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浓浓的黑眉毛,厚敦敦的单眼皮,厚嘴唇,皮肤比较白,长的还是耐看,只可惜是个瘸子。
喜多正走神的时候,少军招呼着三秀奶奶和喜多进门。
三秀奶奶有二个儿子,大的是少强,小的是少军,少军小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烧退了就成了瘸子。喜多很小的时候就听村里人说过。少军很聪明,虽然腿坏了可脑子好使手也巧。村里有一年有个照相的人来,一村的男女老少围过来叽叽喳喳地看,几乎每家人都留了一张全家福。喜多也有幸和妈妈有了唯一的一张合照。
后来照相的人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少军,心灵手巧的少军跟着照相的人学了三天,三天之后,少军就跟着照相的师父来到了古水镇,从此再没回过上柳村。
眼前的少军看起来至少比大哥少强小了十岁,眼神笑眯眯的,看似好相处。喜多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以后学徒日子不会太难过了。
喜多被安置在西厢房,这是一间小小的土房,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床头是一个旧旧的桌子,桌子上油渍渍的,看起来有年头没擦了。桌子上放着一只小镜子。
少强抱歉地笑笑:“条件不好,你多担待了。”
喜多将包袱放在床上,微笑着说道:“谢谢少强叔,这里比我家要强多了。”
晚上,喜多一个人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四壁发黄的白墙,昏暗的灯光下,有几分恍惚。
熄了灯,喜多想弟弟了,将手垫在脸下侧躺着,默默地流着泪。
泪水滚落到手心里……
喜多惊诧地看着眼前慢慢地亮了起来,一片白白光亮中,她看到小务蜷缩在炕沿的一边熟睡着。家里的一切历历在目,喜多坐起身来,惊呆了,伸出手去够向眼前的小务,手却穿着那个身影而过,小务的身影如同一阵涟漪,慢慢消散了。那片光亮却仍然耀眼,隐隐伸出了一条小路,刚好铺向喜多的床头。
喜多不由自主地慢慢地站起身,光着脚丫,沿着那条小路,向那片光亮处走去。
这是一处水草丰茂的河边,清爽的凉风阵阵,喜多慢慢走到水中,河水清澈见底,许多红红的小鱼欢快地游来游去,喜多俯下身,将手探入水中,轻轻地划了两下,红红的小鱼不但不跑,反而还游了过来,围着她打转。
恍恍惚惚的,这是梦境吗?喜多疑惑着。应该是自己在做梦。
一定是在做梦!喜多抬起头,望向天空,碧蓝如净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特别像喜多带着小务去河边洗衣的天气。
天地间一片寂静,看不到半个人影,喜多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油腻,再也忍不住了,脱下了衣衫,走进了水中。
第二天,日头晒的老高了,喜多才醒过来。
睁开眼,看到衣裤都好好地叠放在桌子上。喜多微微笑了笑,果真是做了个梦。伸了个懒腰,却惊觉自己竟光着身子!楞怔了一下,立刻将被子裹在身上,四处翻找着,一抬头,发现床角的木栏杆上,搭着自己的背心和小短裤。喜多立刻伸手去够,衣物却是湿搭搭的!
伸手摸了摸胳膊,竟然清清爽爽地干净,拿过桌上的小镜子,头发飘逸地垂散着,不复油腻。
喜多怔住了,坐在床上,喃喃自语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想了半天,想不出头绪来,喜多只得打开包袱,再找出一套内衣穿上,穿好了衣服,走出房门。
学徒,即是每日洒扫庭院,做好一日三餐,再加上相馆内的跑腿工作。相馆里只有少军和喜多两个人,活计不多,喜多平时闲了就多泡在照相室里,看着少军在屋里给人拍照。
日子清清静静地过去,之前愁苦的生活突然像小舟一样倏然离喜多很遥远。每晚喜多都会在睡前枕着手心入眠,看到小务安安静静地熟睡着。喜多放了心,便再一次走进随即出现的水中泡上一会。那里似乎万年不变,一直是晴朗的天光,碧蓝的天空,和清澈的河水。
一恍一个月过去了,这一天,是十里八乡赶大集的日子。古水镇处于十几个村子的中心,这种大集,十天才一次。一大早,少军和喜多就早早地开门迎客了。
才不到八点,十里八乡的人,就乌泱乌泱的从各处涌来,镇子上的主街全塞的满满的人,喜多刚来时看到的宽阔马路,此刻连插脚的地方都难找。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全都穿的漂漂亮亮,嬉笑打闹,挽胳膊牵手,满脸笑容,像过节一样。小伙子们的眼睛不住地往姑娘们身上瞄着,时尔打着尖锐的口哨,招朋引伴,引人注目。
两条大街从南到北分了几个部分,卖吃食的,卖衣服的,卖农具种子的,卖杂七杂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