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腰竭力收紧小腹,收紧全身肌肉,只想阻止那股血。她膝盖颤抖,一手伸向前面那团模糊温暖的黑暗。
“不行!不要!”她小声哭着,不知道是在对谁乞求。
一片沉寂里真的有了一点响动,接着面前有微弱的光亮了一下。小七拿着一支蜡烛出现在一小团光晕里,小七说:“我在这里,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谷雨怔怔地看着小七,她不知道小七是个梦里的人还是真的在眼前,她说:“你回来了?”
小七说她回来的路上听说外面制冰厂的加压器爆掉了,现在是大规模停电。她刚回家,进门就听到谷雨在叫。
谷雨根本没在听小七说话,她的整个身体像吊在沉船的最后一块木板上,死死撑住一点力却阻止不住身体的下滑。
小七说着拿蜡烛照一照谷雨,一晃一晃的火焰里谷雨满额的冷汗,脸上是痛不欲生的神情。谷雨伸出手去,手上沾了一丝红色,在烛光里一明一暗。
小七顿时也吓得怔住,她赶紧扶住谷雨。谷雨身上的颤抖立刻传到小七身上,小七蹲下来,拉下谷雨的长裤,接着小叫了一声,一线血正蜿蜒着爬下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摊。
小七大声咒骂了一声,意思是祸不单行,到底得罪哪路神明了!
小七扶谷雨到椅子上坐好,翻了一圈也找不到手机,她跺跺脚跑出门去。
谷雨喘着气,将身体前倾,脸埋到膝盖上,听着那脚步声蹬蹬地跑远。她想,就这样坐着,坐到天亮,坐到医生来救她,这样能不能保得住孩子?
脚步声很快回来了,小七喘着气说:“外面没有车,我们先出去再说。你要马上去医院!”
“我不想去!”她痛声呜咽,“我……我不能动。”
小七愣了愣,明显也是惶急无措的。小七说:“我们不去,也是要打电话叫车的,现在桥上堵成什么样你根本不知道。车根本过不来!”
“怎么去?”她挣扎着哭腔问。
小七顿一顿说:“我有办法。”
她听着小七又跑出门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拖着个什么“喀拉喀拉”作响的东西,接着进来扶她。停在她面前的,是阿因骑过,曾载过她的那辆破旧自行车。这么久了,它居然一直没有被丢掉。
长长的巷子像陷入大难临头一样死寂,并非没有人,暗处有一点绰绰的阴影晃动,墙角有一些细弱的烟头火光,不时溅起一片压低的笑,显得危险重重。这一带住的人鱼龙混杂,小七也有很久没和他们厮混,谷雨更是从不招惹。
此外便是一片黑洞洞,月光微弱地在地面形成阴影,那辆阿因留下的自行车,弯弯曲曲,破败不堪。每踩一下,它都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从龙头到轮胎都在咯吱作响。
因为中途的一座临江桥被堵得水泄不通,她们只有抄一条小路。
谷雨抓住车后座,又抱住小七的腰。这条路无灯无光,地面难行,小七的腰身随着吃力的蹬动扭来扭去,汗流浃背。小七一边奋力地蹬,一边嘱咐她:“抱好!坐正!不要动!”又问,“痛不痛?”
但她已经不太感觉到痛了,她觉得她身体里有几个枪眼,血是一注细细的线,微弱但持续,随着她身体一点轻微的抽动而涌出,一股,又一股。渐渐地把她的温度,她的热爱都流了出去。
她心里也渐渐空了,连那一阵绝望都淡了。风声灌进来,像在她身体里起了回声,她的身体成了个空壳子。她的眼睛也合上了,她似乎不在江洲,不在这条可怕的险象环生的路上,这个随着车的颠簸,一路流着血,死命扣起牙关的女人不是她,这片生死攸关都不是她的。
“啪”地一声,谷雨脸上热辣辣地疼了一下。
小七大声说:“你现在不能睡!”小七不知什么时候把车停下了,回头看着她。
谷雨眼睁了一下,说:“你看月亮。”
小七回头看了一眼,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了红色。暗红的月亮像一颗沉甸甸的琥珀,又像一只半开半合的眼睛。
一辆小货车远远过来了,经过她们身边,车灯雪亮地一闪,见两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站一卧,呼地加大油门开了过去。
小七骂了一声,问谷雨:“你怎么样?”
谷雨伸出一只黏糊糊的手,她说不出话,黯淡的光线里也看得出小七脸色大变。小七又扶起车,却怎样也推不动了,车胎不知被什么扎破了。小七咬咬牙,把车一扔,奋力背起她。
谷雨只觉得身体里又是轰地一股热流出来,她模模糊糊地想怎么还有血可以流。血已经流了小七一身,谷雨脑子里又有电流在呲啦乱响了。小七还在说话,她想请小七安静点,但小七变得很唠叨,不停地跟她絮絮叨叨,扯出很多不相关的话题。
小七还说起陆明,说:“陆明长得挺帅,你小时候肯定喜欢疯了吧?他现在对你也挺好。”小七又说思垣,“思垣回来时看到你身材变了会怎么说?他肯定大吃一惊!”
谷雨忽然说:“孩子是阿因的。”
她的声音很轻,但小七一定听到了。小七的身体一个趔趄就像被人迎面击了一拳。
小七说:“嗯。”声音平静,像早已想到的事终于到了眼前。接着她听到谷雨似乎轻微地笑了一声,谷雨说:“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小七下意识地随着她问。谷雨断续的字符每出来一点就被风吹散了一样,说:“孩子没有了。阿因没有了。”
小七的两条胳膊有了剧烈的颤抖,她低头看看自己,看着谷雨流在自己身上的血。
谷雨的脸上一片似哭似笑,说:“这下省事了,我什么也没了,你不用把他掐死了,他已经在你身上了。”她奋力地抬眼看小七,但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了,她说,“这下不是正好?”她冷笑起来,不知道她的冷笑其实是一片模糊的哭声,她又说,“一了百了,我把他还给你,阿因还是你的,我不欠你的。”
小七背起她又往前走,她能感觉到小七的颤抖,步子走得一深一浅。刚刚脱险的小七单薄得像个纸片人,相比她却沉重得如一摊泥。一摊泥般的谷雨晃晃悠悠,垂下的头在小七背后一颠一颠。
她觉得那些热热的液体还在一滴滴淌着,她想,阿因的头发没有了,阿因的耳朵没有了,阿因的手指头没有了……
似乎身边终于有一辆车嘎地停下,小七却又开始讲话,对着她讲得又快又急。小七像是在大声地呵斥,又像是在命令,语气惶急,却无法冲破那片雾瘴到达她的意识里。
她只是想,小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孩子反正是没有了,阿因也终于离开了。
到医院后谷雨已经失去知觉,她感到有人在给她换衣服,有人为她检查和注射。上方是一根输血的管子。她早就不在乎这些了,她像被人摘走了心一样,由着人摆弄。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很熟悉,这个场景,这个躺在输液瓶下,活死人一样随人摆布的躯体是谁呢?是的,是小七,小七也曾这样躺着,没有痛苦,没有意识,也没有恐惧。
到了阳光透过玻璃温煦地照在她脸上,她微微动着眼皮努力睁开眼的时候,仍觉得这场梦荒谬冗长。小七在视野里渐渐地清晰起来。小七蹲在她床边,弄着搁在地上的一锅汤。
她从上看下去,小七的头发杂乱,衣衫不整。小七慢慢抬头,接着她的目光。谷雨目光虚弱,小七目光却是一片散乱,两人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出无数混杂的感情。
谷雨本想说:我刚才看见你了。但她意识里游动进另一些句子,一些不知真假的碎片。在刚刚度过的那个生死之夜,她俩皆不知生死下落的那几个小时里,小七曾拼命对她喊话。小七摇着她,打着她,呵斥着她,小七似乎是说:“你生下来!生下来我可以养!”小七大声地命令她,不许她睡,不许她放弃。小七的半个身子染了她的血,染透了阿因的孩子,血淋淋的小七歇斯底里地拼命挽留这一切。
那些进入耳中又随风吹散的碎片,此时慢慢被谷雨从意识的底部打捞并拼凑起来。谷雨想这一切多么可笑。小七自相矛盾,出尔反尔。而谷雨自己呢,她放弃了阿因,辜负了阿因。现在她俩都彻底地失去阿因了。
小七还站着,看着眼泪滑过谷雨的眼角流进耳朵,再落进枕头里。
到了谷雨能出院的时候,她的水肿退了,脸像透明一样寡淡,小七将她小心地扶着。
小七这几天下来人也邋遢了不少,脸颊下巴都成锐角。她们两人都有一点逃避对方,眼睛也不看对方。
莲子在家门口挂了一块铜牌,下面还有一面镜子,莲子说:“真不能不信,这地方老房子多,阴气太重,你看你俩一个挨一个地出事。挂个八卦避避邪,这面镜子能照妖,把大小鬼都挡出去。”
小七嗤了一鼻,说:“鬼在你心里吧?”
莲子说:“我有什么鬼?你俩住这里,你俩心里别有鬼。”她说着顽话,却看见小七和谷雨脸色都变了一变。两人都白着一张脸,脸上的表情都带着抵触、忍耐,还有点鄙夷。这一切加起来便是一股漠不关心的掩盖。莲子想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