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这地方怎么变了样了。她从伏着的胳膊肘上抬起头,四壁的西式壁画也变了样,那些赤裸的人物都活了,一个个向她走过来。她摆摆手,把面前的一杯酒挡掉。耳边也不知道是哪个总在说话,说她不给面子,哄她再喝一点。
她看了一眼,那男人厚唇大腮,胸前的扣子解开了,一大块胸膛都成了赤红色。
她厌恶地转过脸,说:“黄总,你喝多了,歇歇好不好?”她又推推旁边的瘦男人,说,“吴总,你们几个一起来的,你看黄总喝得快不认得家了,你也好意思?”
她的手腕还是全用上了,连打带赖,弄得几个男人又恼火又不好发作。几小时下来,她自己没喝多少,几个男人倒都灌了半个胃袋。
要是一个人对付她还好,这里几个男人,被她东推一下西搡一个,个个能被她拉来做挡箭牌。几个总们都想,今天要不把她彻底放倒,实在没脸再来江洲玩。
谷雨自己倒是清楚他们绝不会轻易地放她走。
眼下老金躲着不出面,王八蛋老金必然是收了好处,或者受了要挟,把她卖出去。她只有一边推时间一边等救援。
她喝一点酒就要去洗手间吐一回,将水龙头开得山响。到底还是有酒意上了头,她的心口突突跳着,渐渐也带了点自我毁灭的痛快。
在这个世界上谁认得谁呢?这些人跟她真刀真枪地拼杀,就算要豁出了命,也有人偿命。至于她,反正她也不想好了,她的死活谁关心呢?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房间里似乎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她坐在洗手间里,觉得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一起拼酒的女孩来打门叫她,说有人来找她。
谷雨一个脑袋千斤重,想着是老金还是经理……她已经忘了叫过谁来。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去,看到那几个老板对面坐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
谷雨眨了眨眼,似乎两个世界重合了,另一个空间的人怎么会漂移来这里?她伸手去找灯的开关,开了几回,才把顶灯和射灯都打开了,房间一下通亮起来。
谷雨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这房间的一切像在水面上漂浮一样,但坐在那里的一个瘦瘦小小的人不是小七是谁?
小七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立刻让她心塞气噎,小七又接着转脸看着台子上的酒。
“来不来?”小七问那个黑胖胖的黄总。
几个男人一起看着这个找上门来叫阵要拼酒的陌生女孩,这场面他们都是第一次遇上。他们看着小七打开一瓶金酒,和朗姆酒混合倒在大酒樽里,小七举起来晃晃,冰块撞击得一阵响。
男人们的愤怒和着酒劲被刺激起来了,这个陌生女孩倒酒举杯的种种姿势都是练过的。他们已喝得差不多,这时又激发斗志开始了新一轮。
黄总和吴总本来是盯着谷雨喝,这时改变了目标。他们带来的朋友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他们叫他王总,也加入进来,高度数的混合一下子像一棍棍猛烈的当头棒喝使他们手舞足蹈。
谷雨酒醒了一大半,她来不及去分析这个场面,小七竟然会来找她,小七又竟然能找得到她。小七是不能动气的,更不能在高压力下做事,烟酒也是绝不能碰的。
但小七并不看谷雨,那酒樽已快空了,小七又打开一瓶倒进去,将透明的液体打出深深的漩涡。
“再来。”小七抹了一下嘴角说。
谷雨跌撞着去拉她,“你不能喝酒……”
小七甩开她说:“坐好!”
她乖乖地坐好。看着又一杯酒被小七灌进嘴里,黑胖的黄老板脸如锅底,似乎要笑,却向桌底溜去,即刻成了一摊。吴总伸胳膊去够他,也不行了,被沉重地带着坐了下去。只有那个瘦瘦的寡言的王总看起来还有点清醒,他对小七说:“这么敢喝的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谷雨小姐也得罪了,今天我们先喝到这里,下次再约。”
谷雨搀起小七就走,小七的手像一块冰。
进了门小七便一下子向前栽去了。谷雨赶着拿毛巾出来,小七已吐了一地。她哭着去按小七的嘴,又去抬她的肩,努力想把她搬起来,嘴巴里语无伦次,不知道是道歉还是诅咒发誓。
小七的身体有一点痉挛,每抽动一下便是一阵大吐。谷雨不敢再动她了,只有打电话。
当小七吐出血沫来的时候,谷雨终于听到120的急救声由远及近传来。
莲子赶到医院的时候,谷雨正两眼发直地听医生训话。莲子一看谷雨就知道她是什么也没听进去,便拽了她一下。
莲子说:“我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知道小七最终是怎么找到你的,又是怎么救了你的,小七做事一向都极端,有点疯狂。她一向都不要命的,她说她不要命才有命活到现在。”莲子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她为你也能这么豁出去。”
“是我欠她的……”谷雨说。
莲子迟疑了一下,拍了拍谷雨,“可是小七对我说,说是她欠你的。你俩真是……”她搜索了一会儿想找个合适的词,最后说,“相生相克。”
谷雨哭得肝肠寸断,小七醒来后自己该怎么面对她?
这时陆明也赶来了,陆明脸上挂着一丝狰狞,看着就是刚经过一场搏斗,面上还残存着兴奋情绪。
陆明一把拉住谷雨说:“你把人吓死了!我们找了你一天!”
陆明告诉谷雨,小七让他去找老金,小七自己一个一个去问谷雨熟识的姐妹,总算是把她找到了。陆明见谷雨满脸是泪,他又说:“你不要再赌气了,孩子的事交给我行不行?没人要我要!”
谷雨心烦地把他推开,这时候她浑身激荡着情绪,稍一招惹就是一顿翻江倒海,一点儿也听不得这些话。
她问他老金是怎么回事,陆明狠狠地说:“老金果然不是个东西,他收了钱,想拉皮条。你放心,我让他三个月下不了床。”
谷雨看着陆明攥紧的拳头,骨节由于过于用力都肿了一大块。她心里明白了,她也顾不上老金,只是推陆明回去。
她说:“你现在不走,老金那些人总能找到你,到时候打起来你能抵多少个?没准还会伤了我。我现在有手有脚,你走你的。”
陆明被她讲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走之前他把谷雨一推,抵在墙上,给了她一个透不过气来的强吻。谷雨怔怔地看着陆明离去的背影,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部电影里学来的。
陆明走后,谷雨去坐在小七的床边。她心里有无数个线头,随便一抽都是一大篇回忆,横七竖八理不清楚,只是摇来荡去在眼前。她与小七之间只能用“孽”来形容了,也真不知道谁欠了谁更多,谁要还的债更多。
小七终于醒了,看到谷雨脸上的表情,立刻说:“少那样看着我,把你泛滥的感情收起来。”
谷雨一肚子的话,被小七这样一堵,登时说不出来。
她想,这样彻底地闹了两大场,她不要命了,小七也不要命了,还不够吗?这难道不该是雨过天晴的一刻?这样天崩地裂过了,她满心的期待,却又被小七恶毒地嘲笑了。
小七像不胜厌烦,又说:“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你检查过没有?孕妇不能喝酒,你是没脑子还是存心想生个白痴孩子?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去把脸洗洗,睡一觉去。”
这两句话又让谷雨心里一暖,她捕捉着小七语气神态里的最细微的一丝丝情绪。心想,小七这样习惯拒绝的人,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思垣谈恋爱的。
但思垣是小七的禁区。除了偶尔挖苦谷雨时拿出来说说,小七本人对思垣几乎不谈。
莲子送谷雨回了家,她见家里已收拾整齐,眼泪又流下来,她觉得身子发沉,人碰一碰就要散了,便一头栽到床上。
不知道睡了多久,梦里总有人说话,有人细细地哭,有人小声地笑。
她觉得口渴,又觉得腰酸,迷迷糊糊里拿过闹钟来看。闹钟被她摔坏了,又被小七收拾起放在她床头。看不清时间,她去找手机,也不知道被她丢到了哪里。
小腹有点胀痛,像有点火苗悄悄地冒出了头。并且越来越不可忽视地清晰起来。她本是侧了身以手掌按住,这时不得不翻身起来,往外走。眼前一片黑,她够到灯绳,拉了却没有反应,仍是一片黑暗。
又停电了。自从搬来这里,停电是常有的事。她把停在空中的手收回来,慢慢去摸蜡烛。屋子里一丝月光也射不进,只有风“呜呜”地击打窗户。
这是个月黑风高夜,风声盖住了其余的声响,远处似乎有一些叫声,但又重归于风声。
她一点点摸着墙走,这时她感到小腹更加抽动起来。她停下来喘一喘气,自己揉了揉,想把那阵痛抚慰下去,却没有用。
那一股痛壮大起来,开始像铁棍一样搅着她,一股一股抽动,直到整个腹部都翻腾起来了。她双腿颤抖,心知情况不妙,一股热热的液体已流了出来。
她心里一凉,同时一沉,人就像被忽然击打了一样矮了个头。黑暗中她的叫声短促凄厉:“哦!不行!”随着这一声叫的幅度,血流的速度却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