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告诉她,火灾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阵,便转了学。也不想考大学,就跟着亲戚做做小生意,几乎不再回家乡去看。
她听着他说,听出他心里的惶惑和痛。但她不说什么,以更醉人的笑容奉上同样醉人的酒。有一天她说:“我怀孕了。”
陆明彻底傻了,反应过来后就说:“我带你回家去。”几天后他却出了事,与人合作投保的那家公司,合资者卷款跑了,陆明担了所有责任。
谷雨去看陆明,忽然发现这个头发剃光、黑黑瘦瘦的人成了个陌生人。陆明说:“谷雨,其实我……我一直没忘记你姐姐。对不起,我总是将你当成她。”陆明把头压得很低,几乎压进了深蓝色的领子里去,不知道这是一次忏悔还是一次新的表白。
陆明身上的气味也变了,那些曾经让谷雨体会过的暖热,随着肉体的疏远冷下去,那宽宽的肩膀耸起显得羸弱而窝囊。
陆明的心里从没有谷雨,只有樱桃。
她想哭又想笑,有一瞬间忘了身处何时何地。下次再去监狱,陆明不见她了。但陆明有信给她,陆明请她把孩子打了,换种生活重新开始。
她不再去看陆明了。她沉住气,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她一生的好运气似乎在那一阵子全面爆发了,几乎每个环节都顺利。
几个月后她生下了小宝。她的产床前没有其余的亲人,只有一群小宝的干爸干妈,七嘴八舌地乱起名字乱出主意。
她看着小宝酷似陆明的前额和鼻子,她想,这件事她不会听他的。小宝是一块暖融融的血肉,亮着她,暖着她,这是她自己的东西,她要自己保护他。
小宝快两岁时,她知道她再不工作是活不下去了。一个姐妹回乡嫁人,同时开美容院,她便投了点资,又托姐妹将小宝带回乡下暂养,自己一个月去看一次。她则继续出入各种场所,频繁地换着房子。
她想总有一天,她能给小宝一个妥帖安逸的环境。樱桃和她一起做着这件事,她相信樱桃无所不能。
直到那一天,她沉甸甸的眼睛慢慢抬起,看到面前的霍思垣。思垣清清爽爽像他面前的那杯苏打水。
她一直庆幸自己那天不是太放纵,未施脂粉的脸,那样幼嫩恬静的笑,在思垣的眼中,留下的是一个干净的形象。
霍思垣撞开门的时候,她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身上的毯子几乎是平的,毯子下的人形没有一点分量。思垣扶起她,“樱桃,你怎么了?”
她的眼珠慢慢地转过来,眼球像抛了光的钢珠,看不见里面有什么,所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像是听不见他,也看不见他,口唇干涸地蠕动,出来一些断续的字眼,像和冥冥中的人在对话。
思垣听到她说樱桃,谁是樱桃?
思垣将紧闭的窗帘“唰啦”一下拉开,阳光强烈哗然涌进,她随之闭了闭眼。思垣看到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光泽,仿若瓷器蒙了灰。她的声音也变了,像生了锈的琴弦一样滞涩。
思垣把在楼下买的咖啡、红茶、面包,还有一袋水果放在桌上,又在抽屉里翻体温计和感冒药、胃药。思垣说:“你大概这一天都没有吃饭,发生什么事了?”
她坐着不动,看他忙碌,渐渐地知觉渗进了意识。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在关心她,他关心她,照顾她……可是不爱她。
她胸口有一点隐隐的揪痛,随着这痛觉的恢复,一阵气苦与恨便涌了上来。
她缓缓地弯曲身体,一条腿徐徐伸下床去够拖鞋,接着是另一条腿。鲜红的趾甲盖在苍白的脚面上分外晃眼,她的睡裙边分了一下,将大腿的线条逶迤露出。她腰部一使力,便站了起来,马上又用一只胳膊撑住床沿,这才平衡住了身体。
这一套弱不禁风的动作全在她的下意识中,思垣伸手来扶她,她的身体在他的怀抱里,微微发抖。思垣说:“两天不见,你把自己病成这样了!”
思垣给她放洗澡水,她在袅袅的热气里看着那些复苏的思维,千丝万缕的在蒸腾的水汽里漂浮,在她张开的手指间绕来绕去。
她躺在水流中慢慢地想着,思垣是关心她的,毫无疑问。他关心她,她就没有全盘皆输。那么,这一仗还没打完。
过了一会儿,她擦干自己走出去。思垣正给她收拾被她打翻的一地书和水杯。
她问思垣怎么来了?思垣犹豫了一下说:“小七说你去找过她,她说你情绪不太稳定。”
她正伸手把毛巾拿下,将一头湿淋淋的头发抖散,也将一些水珠抖落在思垣身上。听到这话时愣了一下,又将毛巾包上头。这时候再献媚无疑是自取其辱。
她在凳子上坐下,扶着额,说:“我跟你那个小七认识的,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过。”
“她也这样说。”思垣告诉她,小七认出她是童年的小伙伴,也很吃惊,小七说没想到世界这么小。
她无声地笑了笑,童年的小伙伴,这个词多么可笑。
小七这个不祥的名字和一切痛与恶相关,那只死公鸡,手指上的血,和她在一起的小男孩,还有那把火……她霍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去。
思垣欲言又止,最后说:“樱桃,这事你可以怪我,我愿意补偿你。”
“我叫谷雨,她没有告诉你吗?樱桃是我姐姐,她已经死了。”
思垣闭上了嘴。
思垣走后,她又把窗帘合上,灯全打开,在镜前前前后后转着身子打量自己。那张脸又陌生又熟悉,那身体饱满细腻,呼之欲出。
这漂亮是樱桃的,机灵和手腕都是樱桃的,她谷雨有什么能耐?是樱桃一刀一枪替她左右逢源打下江山,是樱桃跟陆明生下了小宝。樱桃还替她拿下了霍思垣。
她对不起樱桃。当那个魔女小七出现,就像是从地狱中升起,不怀好意地盯住她,一眼剥了她的画皮。
当樱桃变成谷雨,她便失去了思垣。她从樱桃那里偷来的美丽,这多年里一点一滴积攒的自信,都如豪赌之徒一手输得精光。
她无声地又哭了一会儿,擦干脸,开始给老金打电话,指示老金继续调查。
思垣对她有不忍,那么好,揪着这一点不忍她就能再做文章。她一点也不能放。
小七那样一个异类,新鲜是新鲜,能有多少经验呢?她沉住气慢慢来,不是没有翻身的可能。
她看着镜中的脸,憔悴是有一点,却更加楚楚可怜,眼神不要那么直接,她几乎忘了自己才20岁。她久久地注视着自己,慢慢出来一个笑。这个笑是绝对不止20的。
她必须加快节奏,小七已经先她一步。小七必须消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毫无疑问,那个魔鬼是她此生最大的敌人。魔鬼从小就蛊惑她,连累樱桃惨死,现在连她唯一的指望——思垣也不放过。
她九死一生,终于遇到个霍思垣,只有思垣能暖她救她,思垣是她的命根子,谁也别想坏了她的事,毁了她的人生。
师大校门高矗,进进出出的女生都懒怠而闲散。她们挎着双肩包的一边包带;或者硕大的手工布包长长的从肩头斜跨到另一边的胯下,流苏一直垂到大腿;也有人像明星街拍那样把一个百来块的PU皮包松松地吊在向上的手腕上矜持地走。
男生则是不修边幅的多,那些寸头、平头,或者长刘海下无一例外有着一张充满青春和不安分的脸。
谷雨按照老金给的地址往里走,一路不时地停下来问着人。她穿着满天星斗的星空裙,一抖身便闪闪烁烁。东方人想把这么耀眼的裙子穿得不俗,要极其干净和摇曳,而她正具备这些特质。
她一边承受着纷纷落过来的惊艳眼光,一边想,像小七那样一个偷窃和欺诈成性的女孩,居然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这落差简直讽刺。
她自从恢复知觉,便下了决心要打这一场仗,于是把小七和她的渊源纠葛从头至尾反复地想过很多遍。
小七小时候是个野孩子,现在无疑已成熟,也更难对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时候狡诈、冷漠、狠毒,现在也决学不了好。
谷雨怀着一股冷漠地想,小时候对小七充满向往和好奇的那个自己真是白痴,自己的成长期厌学、厌食,几乎与人世绝缘,也没有进过大学校门。当然,这一笔账也该由小七来付。
小七现在是敌人,是阻碍她幸福的拦路石。小时候的一点情分早就烟消云散,即使自己记得,小七也不会当回事,因此不用再念旧情。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学生画室。她轻轻地推开门,便看到二十来个男女生坐在一地的高高低低的画架前,对着台子上的一个少女。
匀细的,金粉一样的阳光从窗间透过,正渐渐变得炙热。小七就躺在那阳光里,纤毫毕现。
她身下是一堆白色麻布,粗粗地堆叠出几道波浪,身上也有一条白单子,半遮掩住裸露的身体。她的肩、锁、背,骨头根根分明,显得懒散而有力。皮肤很饱满,单子下面是微妙的曲线。
画室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对着她。她目光下垂,定格在那静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