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泽朝来的方向走了,我皱着眉头看着,忍不住,朝前跟了两步。我不想拖累他们,可是我想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了。
但是山上遮挡物很多,就算离得并不远,也看不到想看的东西。我想了想,决定朝下面那条大路跑。
已经报警了,我得去接着警察,地方这么大,没有我警察不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到李拜天他们。
因为在山上,这里又算乡镇区,出警的速度并不快。我在大路附近找个地方躲着,远远看到一辆警车过来,赶紧迎上去把他们截下来。
看见警察我就放心了,我指指李拜天爷爷墓地的方向,满脸着急的啊,“在那边,他们就在那边,七八个人提着钢棍。”
总共就来了三个警察,提着的是橡胶辊,我跟着他们跑,还得尽量冷静地给他们指路。
快到地方的时候,已经能听见打架的声音,本地方言一句一句地“操你妈”。
警察迅速朝声音的来源跑,上面有人喊,“来人了!”
然后那帮提着钢棍地四处乱跑。三个警察就分散了去追,但他们人少,那边人多,大多是跑掉了,最后就抓到了两个。
我跑到事发地点,袁泽杵着跟钢棍蹲在地上,揉着肩膀,大约疼得站不起来了,而在他后面的李拜天,早已经是头破血流。
“李拜天!”我不禁叫他的名字。
我跑过去,看见躺在地上,眼睛都被敲肿了的李拜天,他还想笑,一只手撑在地上,试图坐起来,但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
他右手用不上力了,只能换个方向,背对着我,用左手撑着,费劲地坐起来一点点。
袁泽忍了忍自己的疼,走过去扶李拜天,我也跑过去跟着一起拉,李拜天还说:“没事儿没事儿,轻点儿。”
我刷刷地掉眼泪,他慢脑袋在流血,头发跟用血洗过似得,吓死我了。他还笑,还笑得出来,只是喘气声明显很沉,好像呼吸很艰难的样子。
我和袁泽几乎扶不住他,警察过来了,先把李拜天这个造型打量了一眼,李拜天一张被打成猪头的脸,勉强说,“大哥你背我一下……”
警察直接去背他,袁泽帮忙把李拜天送上警察大哥的背上,李拜天似乎对我笑了一下,抬了抬右手,可能是想碰我,但他那只手已经没法用了。
手指从手腕到手背上全都是血,也看不见伤口到底在什么地方,我捂着嘴巴掉眼泪。李拜天的猪脸眯了眯眼,似乎是在警告我不许再哭。
好,我忍着,不就是挨打么,李拜天以前欠了多少揍,这是一次全报应回来了。
袁泽没什么明显外伤,只是走山路也不大稳当,我还得扶着他。我们走在后面,看着被警察背着的李拜天,灰色T恤上有大片小片的血,但他好像很安静的模样。
我心里忽然一跳,不忍心再看。
那两个被抓的打人,让警察扣了手铐,后面出警的也才感到。警察把李拜天放在警车后座,我跟袁泽跟上去看,但这时候李拜天已经闭上眼睛了。
脸上没什么痛苦的模样,像普通地睡着了。
警察在李拜天脸上拍了拍,“嘿,兄弟?兄弟?兄弟兄弟?伙计!哥们儿!”
我的身体晃了晃,袁泽想扶我,但又没拦着我。我冲到车边跟着叫他的名字,我说:“李拜天你醒醒你别吓我。”
我哭着叫他,他不搭理我。我也没什么理智了,晃他的肩膀求他睁眼,警察对我很凶,“你别晃他!”
然后我被警察一把扯开,站在几步外看着睡在那儿的李拜天,看着他身上的血,哭得撕心裂肺。
警察试了下呼吸,确定李拜天还能喘气儿,袁泽已经打了120等着来接人。
他抱着我,但我一直看着李拜天,咧着嘴哭得脸都要僵硬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恨不得灵魂出窍,附在李拜天身上去感受他现在所有的感受,他疼不疼他哪里疼,他睡着的时候在想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除了哭什么都干不了。
袁泽想把我的头按进自己怀里,我也不给他按,我就要看着李拜天,哪怕血肉模糊再不看入目,我也要看着。
我怕一眼不看着,他就消失了。
“李拜天……呜呜呜……”眼泪在脸上滚得肆无忌惮,我叫着他的名字,并不是想说什么,就是在叫他的名字。
我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他这个样子。即便我再讨厌他的时候,也不希望他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什么奢求都没有,他能睁开眼睛就行,不要让我这么害怕。
就这么近的距离,我很想上去抱他,可是我不能,他们不让我砰他。我浑身上下有一种莫大的空虚感,我需要那个人的安慰,需要和他接触,让我确信他是踏实存在的。
他刚才明明还对我笑来着。
李拜天李拜天……
袁泽揉着我的肩膀,他说:“问雪你冷静点。”
冷静毛线啊冷静,这时候还冷静那他们是冷血好么!我终于收回实现,闭着眼睛哭,呜呜咽咽地:“我不要我不要……”
好像闭上眼睛,一切就不会存在了,然后当我睁眼的时候,他就是个梦,像上次一样的噩梦。
睁眼以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李拜天是生龙活虎的李拜天。睁开眼睛以后,我在初中的小教室醒来,阳台透过窗户,塞在我们依然瘦弱的身躯上,我的同桌李拜天,还穿着那件红色的衣服,像一颗躁动的小太阳,正在用橡皮努力地擦那条用来欺负我的三八线。
然后他说,“周问雪,你作业写完了么,还好意思睡觉。”
我不会再把作业拿给他抄,我会告诉他,“你再不好好听讲,就要去和垃圾桶当同桌了。”
☆、082
可这不是梦,尽管我再希望它也不是,这种伤痛害怕失去的感觉,真实得让人无处可逃。
许多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我们只能设想,而再设身处地地设想,也远没有真正发生时的感受那么深刻。
我曾经在梦里问李拜天,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不是你?现在躺下的确实是李拜天了,那个梦里对他的怨恨,实在是个笑话。
让我选选看,如果袁泽和李拜天终有一个人需要躺下,如果两件事情中,只能有一个是梦,一个是现实。这样的选择我做不出来,一个愧疚,一个伤痛。
摆在眼前的事情,总显得是最大的事情,所以当我做了那个梦,我以为我不能失去袁泽。而当现实是李拜天即将被失去的时候,我又知道,我不能失去李拜天。
我以为我和袁泽就这样了,一起生活下去,和李拜天也这样了,顺其自然相处下去,也许走着走着,朋友就散了。也许我还能旁观他的生活,看上一年两年三年……但我从来没有想过,真正的失去他。
我以旁观的姿态去拥有,这是对感情的最大让步,但处心积虑拼不过世事无常。
救护车来了,警察帮着医护人员把李拜天架到单价车上,我执着地要跟着救护车护送李拜天,袁泽需要跟警察走,总得有个人去做笔录,把事情交代一下。
我不管袁泽,此时我眼睛里只有李拜天,这个在内心世界陪伴了我十一年的人,他对我的重要,是我自己一直没意识到,竟然已经重要到了这种地步。
没有李拜天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仿佛那颗小太阳熄灭了,天昏地暗,再也没有什么能照亮我的心。
我可以不在他身边,他可以不在我的身边,但他必须在一个地方悬挂着闪亮着,只要他存在,无论哪个角落,我的心不至于昏暗到这样的地步。
医护人员在对他进行简单的急救,我坐在一边,不能让自己哭,不能打扰他们。我只是盯着李拜天,看着他的连被罩上呼吸机,看着他昏迷的睡眼,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看着他垂落在地上,须肉模糊的右手,指尖仿佛在微微颤抖。
我多想拉一拉他的手啊,多想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温柔摩挲,多想让他知道,他对我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
梦里,我呼唤袁泽,我说只要他肯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他。但这是不一样的,现在我想给李拜天的,不是任何承诺,也无关他的伤无关愧疚和遗憾,只关于他这个人,李拜天这个人。
我有多想住进他的心里不再出来,我宁愿没有自己的生命,放弃做人,化成他的心跳,化成他身体哪怕一根微不足道的汗毛。在他身上,永远在他身上,只要和他是一体的,多么渺小都可以。
可我不是孙悟空,我不会七十二变。
我只能珍惜地用心地看着他,每一眼,尽管他不能睁开眼睛,尽管他看不到我的目光。我依然想用目光去传达,去告诉他,我在这里,我又多关心,有多在乎你。
我的心,一截一截地往下沉,变得越来越无力,没有力气哭,没有力气思考,只是这样看着他。
忘了过去十一年的回忆,只记得他的样子,他这个人。
他这个善良的糊涂的混账的人,他活生生都蹦跶在我的心脏里,他得一直蹦跶下去,直到我停止心跳。
救护车到了医院,我一直跟着,不让我进去的时候,就在门口守着。也不哭也不闹,就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