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从卧室里出来,我抬眼看他,名贵的定制西服更衬得他那般英姿挺拔,灯光下的他,眼眸狭长深秀,似星光璀璨,又如幽潭深不可测。他看我的眼神,让我一愣,有那么几秒钟,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孟初寒的影子,那仿佛结了一层薄冰的眼角,寒意渗人。他拿上车钥匙朝门口走去,又顿住脚步回头对我说:“太晚了,这里不好打车,今晚你就睡这里。我还有事,先出去一下。”我知道他多半是去找孟承欢了,心中郁结,从沙发上跳起,跑着撞入他的怀里,嘟起嘴用自己都十分嫌弃的撒娇的语气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徐朗紧抿了一下唇,不大温柔地将我推开,我假装诧异地看他,怎么一个月没见,连最基本的绅士风度都没了?他说:“今晚不回来了。”我点头,再次持之以恒地扑棱着大眼睛问他:“你要去哪里?”他理了理被我弄皱的衣服,难得像这样不耐烦,说道:“何昔南,这个风格不适合你。”细一看,他眼中还真带了些恶心我的意思。这样的一个我,自己都觉着反胃,更何况是徐朗。我也不愿再同他开玩笑,哈哈地笑了出来,真是笑得不行连带着肚子都疼了,我挥挥手,示意他赶快走。
徐朗眸色一暗,紧接着绝尘而去。
这么一闹腾,我心情大好。我收回笑容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那辆熟悉的车划过黑夜,渐行渐远。猩红的尾灯格外扎眼,我扬起头,笑得更加猖狂。我好久不曾笑得这么痛快了,自己都能够感觉到眉眼在上扬,突如其来的喜悦在我心中恣意开,真是莫名其妙。玻璃窗倒映出的那张陌生面孔,还真如徐朗形容的那般媚态横生。
徐朗曾对我说过:“何昔南,知道么,一看到你这样笑,我就恨不得把你扔到床上弄死你。”那时的我只是依旧抬眼朝他笑,我看到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眸里有我清晰的倒影。
仿佛有风鱼贯而入,明明才是深秋,明明空调还在嗡嗡作响,却冷。寒彻骨髓。我意识到自己正独自一人呆在一个两百多平米的公寓里,环顾四周,一切都变得诡异。我汗毛直竖,赶紧掏出手机给陈晓飞打电话。
连拨了好几次,等到我耐力即将耗尽,陈晓飞才接起电话,对我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我将手机拿得老远,估计着她也快骂完了,才凑到耳边说:“我在仙鹤湾,徐朗出去了,过来接我,这里太可怕了。”陈晓飞低咒一声:“何大美人,你神经病啊,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害怕?!就你?!我呸!别他妈给我装柔弱,洗洗睡吧,唉,老娘已经软玉在怀搁床上窝着了,懒得管你。”接着电话便被挂断。
我愣愣地看着手机,心想着,陈晓飞最近又迷上了什么该死的剧本,这般不厌其烦地爆粗口!我心一横再重拨回去,是冰冷机械的女声,陈晓飞已经关了机。连陈晓飞都懒得管我了,真是够凄凉的。我叹了口气,转身在徐朗那堆影碟中搜罗了半天,挑出了几张勉强可看的。
又是一个不眠夜。
我从小就害怕独自一人在空荡的房子里睡觉。
现在,亦是。
微弱的阳光透过两片窗帘的间隙照射到地板上,空气中轻细的尘埃在一片金色中上下飞扬。我关了电视,赤脚跳下沙发,将窗帘全部拉上,推开窗。新鲜空气的注入让我舒服了不少,我一夜未睡,头脑却异常清醒。太阳若隐若现,怕是又要下雨了。
早餐过后,我略作收拾,锁了门,将钥匙放到门外的地毯下面,便下楼去等出租车。仙鹤湾寸土寸金,能够在这里买房的,都算是宁海市的有钱人。所以说,这里唯一的缺点就是很难拦到出租车。我等了才不到一刻钟,就感觉腰酸背痛,心底不由得咒骂起徐朗,若不是他昨日那般发了疯似的要我,我岂会浑身这般酸痛难耐。我想打电话给王岳,可一想到昨天他走得匆忙,若真遇着了什么棘手的事,估计也无暇顾及到我。
我曾来过几次,记得相隔不远的地方貌似有个公交车站台。我踩着高跟鞋走了一会儿,好在我的记性打小就好,凭着记忆没多久便找到了站台,还正好遇着了一辆开往市中心的公交。
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坐车时我总喜欢坐在窗边看窗外的人与物。空中开始飘起毛毛细雨,不一会儿便是连绵的中雨,雨水冲刷着车窗,窗外的景象有些扭曲。我给老何打电话,告诉他,我今晚回家。他说,好,累得话就早些回来。我诶了一声,让他别担心。
听得出来,老何的语气中带有一些疼惜,一些愧疚,我闭了闭眼,老何啊老何,明明该这样的人是我才对。这是几年来养成的习惯,凡是周六我去看高晨,当晚都是不回家的。我喜欢去万乘大酒店开个房间,然后再到他们的世纪影院看一整夜的电影。虽然高阿姨从未表现出来,但我知道,她不愿见我,其实,我也不想见到她。很不想。
天空乌压压的一片,雨水淅淅沥沥,打湿了整座宁海,积水顺着微突的路面涌到路边的排水道处。人行道上的路人却是行色匆匆,有的裤腿被积水溅到,有的肩膀被打湿,有的额角挂着水滴。我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身上也是湿漉漉的,难受得厉害。我讨厌下雨,讨厌淋雨后的狼狈,讨厌那种湿漉漉的感觉,更讨厌这般压抑的氛围。
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接通后却听到了孟承欢的声音:“昔南姐,我们聊一下吧。”我扬了扬唇角,说,好啊。刚好公交车靠站,我连忙下车又拦了辆出租车。
说实话,我曾幻想过无数与孟承欢重逢的场景,但与现实颇有些大相径庭。不由得想起上一次,我对那日自己在江城的表现很是讶异,何昔南,多么一个骄傲张扬的人,为什么遇到了孟承欢之后,就像败犬一样夹着尾巴逃了?我与孟承欢,我不应该是那个该逃避的人,我从不是一个应该选择逃避的人。
孟承欢约的地方比较隐蔽,出租车司机兜了老半圈才找到那家茶楼。下车时,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明明居于闹市,这里却是人迹罕至。灌木丛生,鸟鸣更悠,再加上坐落在一隅的古旧木楼,更是锦上添花。别致的停车场熙熙攘攘地停了几辆价值不菲的名贵跑车,看得出来,来这种地方的人,身份不凡。
一走进去,便有服务员迎了上来,叫我“何小姐”,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我的,就跟着她上了楼,走进一个雅间儿。
孟承欢坐在那里,妆容精致,服装搭配堪称完美,看得出来她是有备而来。茶香淡淡,袅袅水汽在她四周萦绕,她低眉顺眼,婉约宁静。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那时候只感觉这个小姑娘五官精致,清纯可爱,水灵得很。直到她十八岁那年,我才发现,岂止是清纯可爱,她孟承欢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徐朗说我的眼睛像狐狸,会勾人心魂,是个男人都抑制不住这种诱惑,可她孟承欢呢?清明亮澈,水光流转,我从不是她的对手。我在她对面坐下,她看着笑得有些不自然,但嗓音依旧悦耳动听:“昔南姐。”最受不得她这亲密的模样,我冷笑,说:“别,别叫我姐,我可担当不起。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还有事。”
她给我递了杯茶,说:“这是晚甘侯,我哥最爱喝的。”顿了顿,又继续,“昔南……你和徐朗在一起了?”我笑了,不知道该夸她聪明,还是该说她笨,又觉得她可爱得紧。她一愣:“你们不能在一起。”我扬了扬眉说:“给我一个理由。”
孟承欢说:“我们已经订婚了,年初就结婚。”我哈哈大笑,凭我对徐朗的了解,他与孟承欢结婚,无非是因为门当户对。就算我不与他鬼混,他还会有一大堆女人,纵使你孟承欢美若天仙,他又怎么可能为了你放弃一大片森林?孟承欢,你终究还是太傻了。她看着我,像是在等我开口,我不语,只是低眉玩弄着手中的茶盏。待抬眼看她时,她的眼眶已经有些泛红,她努了努嘴,问我:“昔南姐,你怎么能和徐朗在一起呢?你和我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哥?为什么高晨会拿刀子捅我哥?”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刀剖开,疼得厉害,我凝眉看她,孟承欢,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与孟初寒,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小时候,他每天和我一起上下学,每天陪我写作业,每天想方设法地帮我欺负高晨。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我都是和他玩成一团,就是不带高晨。我和孟初寒说,你不可以陪高晨玩游戏,也不可以和高晨说话,连看他一眼都不行。他说,好,何昔南,我只和你一起玩,我们不睬高晨。我坐在往秧田里打水的堤坝上哈哈大笑:“哈哈,老何,你不听我的话,我才不生气。我有孟初寒!”水声哗哗地响着淹没了我的声音,孟初寒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是见我在笑,就也跟着我笑。那时候的孟初寒,就已经是我的全世界。
我们是青梅竹马,我们心灵相惜。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我们相濡以沫那么多年,我怎么可能不爱他?可是,孟初寒,他不爱我,即便我们交往过七年,即便我们携手过半生。二十三岁以前,我的眼中,就只有他孟初寒。他的眼中明明应该有我,必须只能是我。可是他就是不爱我。这么多年来,自始至终在我心中都有一个问题纠缠着,就像是无法摆脱的梦魇,我时常午夜梦回从床上一坐而起,满脑子只想着,孟初寒,他为什么不爱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