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他嘶声吼向郭玉。
郭玉掏出钥匙从楼上扔下,他一把接过,拉开车门,把常晓春放到副驾,自己坐进驾驶座,一脚踩下油门飞驰而去。
郭玉如一尊暗夜中的雕像站在洞开的窗口边,望着急速而行的轿车,像是望着自己儿子仓皇而逃的背影。她的眼中蓄满冰冷的泪水。
也许这世上,他最恨的人是她这个妈妈,但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也是她这个妈妈。这个表面冷漠内心执着的孩子,对虚无的信仰有着愚蠢的衷心。他必将普洱茶制如此。
车已经行驶了两分零三十秒。
时光没有来得及替常晓春把安全带系好,常晓春像没有生命的娃娃随车颠簸,一个急刹车,她歪倒在时光脚边。
三十一秒、三十二秒……市中心车流庞大,时光恨不得飞过去。他紧握方向盘,眼睛不断看向身边的常晓春。
常晓春,他几乎要融进骨血的人。她是他的心肺,是他的呼吸,是她维持着他对生命所有的希望和热枕。
他爱她那么多年,不敢让她知道,也拒绝对自己承认。他有多辛苦才拒绝了她的爱,他又多辛苦才接受了她的爱。好不容易,他狠下心爱她,却如自己预期那般,爱她却不停地伤害着她。
他控制不了自己那些疯狂的做法,他把她的心击得粉碎。可这个傻瓜,在他一无所有时,仍旧理解他,原谅他,傻傻地跑在他面前张开手臂保护他。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消除了留给她的阴影,把她的伤口填平,让她毫无芥蒂地对他笑,信任他,依赖他,完全属于他。
他以为一切都没事了,他看到颜色了,她也是他的了,可老天仍不放过他们。
又是因为他,她掉进了一个致命的旋涡,差点儿把她撕碎的旋涡。
他是如此痛恨自己。
车开上了高架桥,在蜿蜓回转永远看不到头的行驶中,他忽然觉得无望,这种无望在血液里逐渐冰冻他的身体,他周身凉透,惊慌失措地握住常晓春同样冰冷的手,她似在安详沉睡的温柔侧脸让他安全,终于克制把车开向路崖的冲动。
到了医院,他说:“常晓春,活过来。”然后把她抱下车,送进急诊室。
常晓春感觉身体没有重量,轻飘飘的,眼前是一盏接着一盏迅速后退的日光灯。四面都是安详的白色,到天堂了吗,为什么她听到了祈祷的声音——
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显扬,愿你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在人间奉行,求你赏给我们福祉,求你宽恕我们罪过,不要让我们陷于劫难,救我们免于凶恶……
时光在手术室外,手握着十字架,一遍一遍地念着祷词。爸爸离开的那天,知道爸爸死的那天,他都是这样,疯魔地祈祷着。他从小信奉上帝,没有一次让他如愿。如果这次再不能,他便不再需要信仰。命都不要了,要信仰何用。
三个小时的急救,手术室门前的灯终于不再刺眼。
医生告诉他,断裂的血管已经找到封住,病人失血过多极度虚弱,还处于昏迷状态,以后要长期调养才能完全恢复。
时光拦住急着去洗手的医生问:“你确定她没有生命危险了?”
“我确定。”
“你确定?”
“小伙子,我确定她没有生命危险了。”医生郑重地点头,“你妹妹没事了,放心吧。以后好好儿调理调理,别着凉,别干重活。”
医生后面说的什么他没听到,只木然地重复着医生的话:“没有生命危险了……”温热的液体在他冷掉的身体散开,涌进了他的眼睛。
手指忽然有些疼,时光低头一看,原来盖手印的时候,拇指被他咬掉了一块肉。
常晓春昏迷了两天一夜。
第三天醒过来,睁开眼,正看到时光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看她。他的眼神由担忧到惊喜,再到疲惫。
“你妈妈呢?”她虚弱地问。
“走了。”他轻声说,“她不敢待太长时间,看我不肯跟她回去,就走了。”
“哦——”常晓春微微动了动嘴角,支持不住又睡了过去。
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常晓春执意要回家。钱是问题,学校又要上课,她无法安心。
时光一切随她心意,无微不至。
常晓春看到时光黑眼圈越来越明显,心疼得紧:“总是让你照顾,我……”
“闭嘴。吃药。”时光沉声命令。
药丸被塞进口中,常晓春望着时光温柔的脸,舌根发苦。
中午他们就收拾准备出院了。
常晓春穿好衣服坐在床边等时光结帐回来。时光回来之后,放好东西,认真地从脖子上解下十字架,给常晓春戴上。
十字架摸在手中温温的,是时光的体温。常晓春问:“这是你爸的遗物,你不是想送给我吧?”
“戴着吧。”时光拿起他们的包。
常晓春笑着问:“你想发展我入教会啊?”
时光不答,蹲下去检查床下的柜子里有没遗漏的东西,常晓春不再开玩笑,沉声问:“是因为你发的誓?”
时光停了动作,他叹息一声,坐到床边,抱过常晓春说:“那是情势所逼。誓言啊,阻咒啊,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暗示自。没事的。”
拍了拍常晓春的脸,时光背上包,把双腿无力的常晓春像公主一样抱起来走出病房,一路上引来很多人侧目。
时光不在乎,常晓春假装不在乎。
出了医耽,常晓春闻到清新的不带消毒水味的空气,忍不住多吸了几口说:“以后再也不想到这种地方来了。”
时光抱歉地说:“自从认识我,就害你老往医院跑。”
“说什么呢,”常晓春钩钩时光的下巴,“就算不认识你,我也会感冒、发烧、月经不调的啊。”
时光制住她调戏自己的手,半真半假地生气,出租车来,他把她塞进车里,搂在怀中。
天空被遮蔽,看不见一丝星光。
冬夜里,周围是冷冻的橡胶的味道,盖满顶棚的橡胶皮随着车子的震动啪啪地相互拍打着,光趁着间隙断断续续抖进来,忽明忽暗,他看到冻得发白的水汽不停地从自己的口中呼出。
他又在做那个梦了。
在那辆不知去向何方的火车上,他坐在光照不到的角落,周围空荡荡的。车开了很久,车上的人一个个下去,只剩下他,一脸木然地坐着,身边是安详睡着的爸爸。
无数次的梦里,他都不敢转过去看爸爸,就算明知道是在做梦。
直到退烧之后从医院回来的那一天,他连伤带病,本以为会睡得很好,却又再次陷进这个梦——他再一次坐在爸爸身旁,双手紧握,祈祷他的爸爸没有死。
在他的祈祷声中,车子忽然停下来,常晓春在透亮的光线中扶着车门跳了上来,穿着那件他送她的,大红嫁衣颜色的棉袄。她背着鼓鼓的背包,搓着手跺着脚说:“好冷啊——”
他抬头看到,却觉得好温暖。
醒来的时候,是早晨四点。他洗了把脸,走到阳台。苍蓝的天空下,是一条冷寂的巷子,年老失修的路灯哗啦啦地闪着光。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他下楼买了早点,用保温桶装好带回来。收拾好书包,他走进常晓春的房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直到她被持续温柔的抚摸唤醒。
他说:“我去上课了,帮你请三天假。早饭在桌上,中午我回来。你好好儿休息。”
常晓春点点头,又睡着了。她睡得不沉,中途醒了几次,脑子里有人在嘀嘀咕咕,突然一个声音大喊:“你发誓!”她猛然地惊醒,醒得彻底,看看周围,只有她一个人。
晚上时光放晚自习回来,利用一点儿时间给常晓春讲解一些他认为值得做的题目。
十点多钟,寂静的夏,屋顶上亮着一盏橘黄的灯,灯下一张小小的床上,虚弱的女孩靠坐在男孩的臂弯里,男孩举着一本书在女孩面前,如果是一本相册或者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才够浪漫。可是他们浪漫不起来,那是一本习题册。
女孩用铅笔写下答案之后,男孩摇摇头,用水笔画个圈说:“这里应该用X代换。”女孩懊恼地重写一遍公式,嘴里念念有词地推算下去。
男孩看上去目不转睛认真负责,实则早就闻着女孩头发的香味走神了。
六月有时候,一场突然来袭的传染病蔓延到他们的城市。
这里虽然不是重灾区,但时时有病例传出。他们学校也出了一例,校长顶不住压力放了三天的假,对学校进行全面消毒。
学生们被警告只能待在家里。
新闻里每天报道疫情,大街上都是戴口罩行色匆匆的人,不断传来药品脱销的消息,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常晓春体质虚弱,更加不敢出门,每天窝在家里做习题。她做得头疼脑热的时候,时光却坐在窗边看杂志。她房间里收集的一系列小说报章杂志在这三天里,几乎被时光看了个遍。
她看他这么不紧张的样子,纳闷问他:“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啊。”
“担心什么?”
“担心考不上大学啊。”
“一般来说,”他翻过一页杂志,“这个可能性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