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亮时靳逸明醒来,见我大大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怔了怔,脸上逸开一层笑意,将被子拉扯上来遮住嘴气,说:“赤脚医生,我的烧已经退了。”
“你才是赤脚医生。”我好气又好笑,把他嘴上的被面掖到下巴下,覆手他额头。
嗯,还算好,起码没升高。
左右是睡不着了,我撑身准备起床。
“杨柳。”靳逸明突然拉住我的手。
我回身,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等了五秒,他挪开目光,伸舌舔了舔嘴皮,“我想喝点水。”
我张张口,骂人的话在嘴边打个圈,因着眼前人是靳逸明,所以,终还是又溜了回去。
如果,有够恶毒的话,我希望他被自己吞下去的话呛得连咳一个小时。
吃过早饭后,靳逸明说想在镇上转转。
我正要帮他装假肢,他摆手,“用轮椅吧。”
真是稀奇!我挑眉。靳逸明自尊心强,而且,相当重视外表风仪,除了在家,哪怕只是买包烟,也要强忍假肢的不适,穿得笔挺笔挺地出去。除非是我看他的模样实在有够虚弱,挽袖叉腰悍妇般跳骂,他才不得不坐轮椅由着我们推进推出。
今日是什么日子,令靳逸明转性如此?
我只觉得昨天下午硌入心底的一粒冰沙,随着这十几个小时的滚动,已团成了一个硕大的雪球遥遥压来。
可无论镇定或恐惧,迎击或后退,我都不能在他面前表露。
我不仅给他换了轮椅,而且,重回卧室,花了有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打扮。
等我再次出来时,原本青汤挂面般的披肩直发已经被一枚梵格尼丽的水晶盘卡绾得高佻齐整,耳际有几缕发丝滑落下,耷在大红色毛织连衣裙的高领内,蛰痒了我,情不禁歪头蹭痒。
“我好看吗?”我笑着问他。
“嗯。”靳逸明哑声应,继而,僵直转头,“走吧。”
“等等,”我把左右两只手各握着的香水伸到他面前,“你说,我是用Dior的‘魅惑’,还是,香奈尔的‘邂逅’?”
靳逸明目光深深看我。
我天真无邪回视他。
“都行。”
“听你的,一起用。”我双手交叉,将两瓶香水的喷头对准颈肩。
正要摁下去,靳逸明厉声喝止,“杨柳!”
我眨着清亮的眼睛看他。
“还是不用了。”他的声音很硬,一个字一个字象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微笑耸肩,将两瓶香水交给一旁的吴姐,重重地说,“如你所愿。”
在河畔的草坪上,我们果然碰到了纪兆伦,和他母亲、侄儿小贝。
还有他的姐姐纪月茹、姐夫王墉呢?我眺目望向他的后面,没人。
出了那么桩麻烦事,纪月茹定是跑得比谁都快,怎么可能不来?
不得不承认,无论有没有思想准备,我都没兴趣去打量离婚三年后的纪兆伦。
A市太大,从东到西,开车也需要近两个小时,更何况三年来靳逸明刻意的隔离。所以,我和纪兆伦虽在同一个城市,但细算起来,差不多已有两年多未见面。
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前年春天。靳逸明半花钱半花关系,请来全球久负盛名的钢琴师道格维莱开小型音乐会,嘉宾限额两百,门票只送不卖。纪兆伦的姐姐纪月茹,是那种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标榜阶层的机会的女人,她逼着王墉以税官的身份向其中一得票的企业家施压,硬生生夺过两张。
是的,那是我和纪兆伦距今最后一次见面。
为那事,靳逸明一直心存歉疚,甚至与那位好友企业家断了生意往来。却丝毫没计较,自己在那场音乐会上,遭遇了多大的打击和失落。
我的心因回忆而被生生撕开。
又是纪兆伦!
“小柳!”
在纪兆伦的呼唤中,我暗叹口气,推着靳逸明走至他面前,隔着靳逸明,慢慢荡开笑容,“嗨,阿伦,好久不见。”
我看见纪兆伦的眼光因着我的称谓而烁目一亮。
靳逸明坐在轮椅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靳先生,早!”纪兆伦的母亲向靳逸明点头致礼,打过招呼后,转向我,“小柳,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
爱恨怨悔,与纪母无关。
我轻声谢谢她的夸赞。不仅因为她是长辈,更因为,靳逸明教过我,淑女在哪里都要有礼貌。
纪母拉着小贝叫人,快六岁的小孩早已忘了三年前的自己曾有个姨,奶声奶气地用一种生疏叫哥哥、姐姐好。
靳逸明开玩笑般纠正小贝说应该叫他伯伯。
纪母摇头嗟叹时光只顾催人老……。
一群人的笑容倒映入河水的波光,除了眩目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散散步吧?顺便也可以向你们介绍一下小镇的景点。”靳逸明发出邀请。
他的建议没人有异议,包括我。
“……商业区在小镇的中心,日用百货、餐馆、茶楼棋牌……,一应俱全。围绕商业中心的四周分别是农、牧、花、果区,不仅供应小镇自需,而且,开放给客人观赏采摘。区与区之间挖渠成河道,廊桥相连,同时,错落修筑度假屋、网球馆、游泳池、以及高尔夫练习场,在保证客人居住环境幽静的同时,力争兼顾生活方便……。”
听靳逸明话音微微带喘,我拧开一瓶纯净水,蹲身递给他,笑着说,“还是让我来讲解吧,就当是,给我一个锻炼的机会?”
我软声细语的要求向来是他无可抵御的最佳武器,何况,还带着我自认程度与火候最佳的微笑。
靳逸明怔怔看我两秒,难过一闪而过,快得我都几乎不敢相信它来过,继而,笑着点头。
我站起身,侃侃而谈,“你们看河岸两侧,整个杨柳小镇的河边清一色全是柳树和桃树,知不知道为什么?‘水逐桃花去,春随杨柳归。杨柳何时归,袅袅复依依。’逸明说就为这首诗。什么意思?我不是学中文的,我也不太懂,只听着左一个“杨柳”,右一个“杨柳”,好象是在叫自己的名字,怪有趣的。
还有啦,纪家姆妈,阿伦,你们看我手指着的地方,东南角,那不有两个被篱笆围起来的蒙古包吗?友情提醒哟,全镇你们哪里都可以去,单只有那儿和我们现在住着的别墅屋是禁区。噢,其实不用我多嘴,这两个地儿就算客人走近也会被保全拦住的。特别是那蒙古包,篱笆栅栏上插了块木牌,上面是我手写的告示:仅限杨柳和皮皮猪出入。
为这事逸明气得不行。因为啊,这次来,我把他的办公室设在了里面!哈哈哈……。”
“杨柳!”靳逸明抬头,厉声打断我发自肺腑的快乐。
我乖乖收声,噘起嘴,无限委屈看自己握紧轮椅的手背青筋凸显。
过了好几秒,他调匀呼吸,沉沉说,“我在‘明膳楼’订了午餐,你去看看他们菜品准备得怎么样。”
就算要撵走我也不应该做得如此明显啊。我不服,但还是“哦”了一声,打电话叫谢波过来替我照顾他。
“我陪你去。”纪兆伦走近我说。
轮椅里的靳逸明没有反应。
今天天气晴朗,秋高气爽,碧空如洗,风和日丽。
我的心情却不好不好很不好。
一个早上还没过去,靳逸明已经吼了我好几次了。
此仇不报枉为女人。
“在想什么?”纪兆伦抵近我问,一股全然陌生的男子气息随之扑来,我不适地皱起眉头,退离他两尺距离。
“小柳。”他又唤。
我翻白眼,丝毫不顾忌这个动作配一把年纪的自己会有多酸肉。
靳逸明不在,正要请他不要把如此“可爱”的称喟馈赠给我,却听他说,“你……不知道我妈妈……得了胃癌?”
我惊悚看他,这才发现眼下的纪兆伦赢瘦而又憔悴,相比三年前的他,判若两人。
他神情怠倦,瞳中一潭死水,“Ca中晚期,已经没有手术的意义了,甚而至于,化放疗都没必要。大夫说,多陪陪她,想吃什么就去吃,想做什么就去做,这样……做子女的……没留遗憾就好。”
我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纪家姆妈。
我用了一个既不狎昵又保持有距离的称呼替代以前的“妈”。很典型很传统的中国妇人,视家庭为人生全部,象古书里写的那样: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做纪家媳妇那三年,她谈不上有多喜欢我,但是,也没薄待过我,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应该是目前的我对纪家唯一的认可。
而现在,纪兆伦告诉我,她得了胃癌!
靳逸明肯定知情。
我必须承认自己并不善良。他人生离死别间,我在揣度并刺探靳逸明的变化何来。
“呃,真令人难过,你千万要坚强呵,这个时候,你可是全家的主心骨。”我从来都不乏宽慰人的语言,尤其是和靳逸明在一起之后,他给了我很多机会排练那些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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