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明白了:“所以你才用柳州地方言试她一回,谁知她竟听懂了。你疑心,狐娘子是柳州人,或许还与工部尚书张怀书关系密切?”
“芷芷聪慧。”
“行啊,沈寒山,你有两下子。”苏芷就事论事,夸他这事儿干得漂亮。
见苏芷眉欢眼笑,沈寒山熄了的心思又蠢蠢欲动。奈何小娘子武艺高强,他识时达务,还是暂时不要碰这个硬刺较好。
于是乎,沈寒山按捺下心绪,谦逊地道:“若非芷芷在旁协助,沈某也寻不得这样破绽。这功劳,是该归你的。”
“你少卖乖。”苏芷敲了敲掌心,“待明日,我们去查一查张怀书的底细。瞧瞧这厮有什么猫腻!”
“是,沈某以芷芷马首是瞻,一切听你安排。”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九章
沈寒山和苏芷兵分两路, 他去和僚臣们探听张怀书的家底子;而她则寻画师,描述狐娘子的样貌,好让人画一张相似的小像来, 改日拿去给旁人比照。
约好了夜里巳时在沈家见面。
苏芷料想沈寒山辰时下值后,立时为她造访刑部和工部两司衙门, 定没吃晚膳。既是她麾下差使的走狗, 总得给人留一口饭食,也好下一回使唤。
苏芷姑且疼他一回,她喊来力大无穷的疾风,让人帮着拎提盒,往沈家送几样荤菜。
待沈寒山披星戴月赶回府上,苏芷已经布置好了,他一入内院便见燃起的烛光,煌煌如白昼。
沈寒山不喜外人入家院, 若无他提前吩咐,不会有僮仆小厮入内宅, 即便是萧叔。
唯有苏芷,是沈寒山特地千叮万嘱过家奴可随她自由出入的小娘子。
沈寒山待她, 多有破例。
这一份偏袒经年累月攒下来,已如此深厚, 偏偏苏芷不懂, 从未察觉。
傻姑娘。
沈寒山唇角染上笑意, 远眺屋里的苏芷。
描金宝盖牛角葫芦式挂灯被风吹得微颤,红穗子迎风摇晃, 错了位, 戴在了苏芷的发间, 好似步摇上艳红的珠串流苏。
苏芷鲜少在外人面前着女装, 一个是皇城司官署里有自家官吏的公服规制,另一个是她要同一帮军士头子争强斗狠,着女裙总会被人揪住小辫子看轻了,故此她心狠,宁愿自个儿斩断这一软肋,披上铠甲,裹得密不透风。
唯有如此,苏芷才拥有安全感,能刀枪不入,在吃人的掖庭里阔步而行。
沈寒山懂她,却不敢对苏芷说“懂她”。
若他讲了,苏芷只会畏惧——她总这样敏感多心,怕自己心思浅显,教人好猜。没城府的小娘子,活不长久,会先祭寒刃,成旁人刀下亡魂。
自此,沈寒山装疯卖傻,故作不懂。
他注视着不远处的苏芷,贪婪地勾勒小娘子姣好眉眼。她是颜色艳绝而不自知,世人被她气势所撼,无人敢仰首欣赏她。
沈寒山胆大包天,他敢。
今夜原是这样的良辰美景吗?家中留人待,归路粥已温。
他同她的关系更进一步了吧?否则她怎会在府邸等他回来,为他斟酒施菜。
沈寒山算不算有个知冷知热的小娘子在他旁侧照顾了呢?
他算不算,有存活于世的家人了……
待他好的人,有萧叔,有苏婶娘,如今还多个苏芷了。
真好。
上天待他也不算薄。
雾霭浓密,沈寒山隐没于雾濛濛的夜里,他似怕惊扰到厅堂里斟酒的小娘子,步履故意放得很慢。
希望这一切,不要是个梦。
沈寒山也曾无数次窥到热闹的厅堂一角,他的爹娘兄姐喊他来吃饭。但一等他靠近,梦就碎了,他醒了,眼前空寂,鸦雀无声。
世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很怕眼前一切,是一个期盼已久的美梦。
沈寒山没同旁人说起过他的谨慎、自卑、与小意。
他忽然胆怯了,不敢加快脚程,仿佛那淋了一地的暖黄灯火,能被自己一脚踏碎。
然后梦碎。
苏芷肯定不能明白,此刻的他究竟有多欢喜。
而厅堂里的苏芷早早就瞥见了沈寒山,她烦他的拖拉,忍不住嚷了一句:“磨蹭什么?!还不快来吃饭,都凉了!”
听得心上人的传唤,沈寒山笑容更甚。
他快步迈入饭厅,问:“芷芷怎知我吃凉食会脾胃不适?”
“呃……”她不知道啊。她就是怕沈寒山吃饭太慢,耽搁谈张怀书的案子啊!
奈何沈寒山春风满面,没意识到苏芷的欲言又止。
瞧瞧,小娘子可爱,还害羞上了。
沈寒山挑眉,又问:“这些是芷芷亲自下厨,为我烹的饭菜吗?”
“不,是我亲自……”
“我懂了,芷芷不擅厨艺,故而只能在旁指导厨娘子煮菜。没事,于我而言,一样有心。”
“……”她其实想说,是她亲自喊疾风去苏母的饭桌上挑拣的几样没动过筷子的剩菜。唯一体贴的地方,可能是苏芷差人隔水蒸热剩菜了,再命疾风摆到沈家桌面上的。
苏芷觑了一眼沈寒山,但见他这般高兴的模样,她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吧。
罢了,不重要。
善意的谎言,不适宜戳穿。沈寒山开心就好。
苏芷做贼心虚,难得端雅一回,她敛袖,悉心为沈寒山夹了一筷子酱瓜精肉丝到他碗沿:“你看看你,这么瘦,铁定没好好吃饭,多进点肉菜吧!”
沈寒山受宠若惊,柔声道谢。他用膳时本仪态翩翩,偏生今日有苏芷瞧着,教他莫名仓皇,险些出了差池。
如何能感激涕零吃尽心上人投喂的荤菜,又行动得体矜持呢?是个难题。
沈寒山爱俏扮俊的小性儿,在面对苏芷时,彰显得更淋漓尽致了。
苏芷哪里知道沈寒山这么多花花肠子啊,她不过是想糊弄这厮,催他快些吃完饭。
吃饱喝足才有空闲,能和她促膝长谈一整晚案子。
百无聊赖等了小半个时辰,沈寒山总算放下筷子。
他差遣家奴撤了碗碟,又去耳室净面漱口,换了一身不沾风尘的外衫,还熏了兰花香。
一切收拾妥当,沈寒山请苏芷挪步至客房。
屋里早有萧叔备好的烘火炕桌。乌木小案上,摆了满满当当的青釉菊瓣式小碗。里头盛满饭后甜羹与夜食,有名叫“羊头签”的羊肉馅儿炸卷;有用碾碎了的芝麻、胡桃、蜜枣,混合绿豆磨粉蒸成的玉灌肺小糕;还有用数九寒冬窖藏梅花蜜腌的干山栗。
一应小食皆甜口,分明是哄姑娘家吃的。
苏芷平日言行举止彪悍,内心却也是个细腻的小娘子。闲赋在家里时,她确实吃甜果、喝牛乳,只是不大在外人面前暴露用膳偏好。
沈寒山是如何得知的?难道平日里来他府上叙话,她不经意间吃了多少口果脯,他也每每窥见,尽数知情,记于心间?
若真如此,这厮城府极深,当真是可怕的郎君……
沈寒山自认他今日的做派很贴心,全然不知惹了小娘子的嫌。
她烦他是肚里蛔虫,烦他多事。
沈寒山端一只天蓝釉紫红斑碗装的牛乳,挪至苏芷面前:“方才是芷芷宴请我,如今该我礼尚往来,邀你吃夜食了。”
“多谢你。”苏芷抿了一口牛乳,微烫的奶汤入了肚,顿时觉得五脏庙都暖和了。
“芷芷在府上等了很久吗?”
“也没多久。”她松了松紧绷的心弦儿,同沈寒山道,“我料想你今日会在六部衙门间奔走,该是饿着肚子归的府,好歹你我近日一块儿处事,帮你温些膳食,也在情理之中。”
言下之意是:若你没好好当差,那这饭就给老子吐出来。
沈寒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腹诽:果然是芷芷的处世之道,在她眼前就没白吃的夜餐。
沈寒山抿了一口茶,单手惬意支下颚,同苏芷道:“自然帮你打听了。”
“说说?”
“这事儿交由刑部的王尚书审理,我问他关于张怀书的事去了。”
沈寒山记得。
那时,王尚书还以为沈寒山要为张怀书说项,私下悄无声息地按了按他的手,劝慰:“沈廷尉,使不得。这桩案子官家盯着呢,该怎么办,天子自有安排,咱们莫要去惹一身腥了。”
好在他解释了来龙去脉,不过是要查一查狐娘子的底细,这才宽了王尚书的心。
闻言,苏芷啧啧称奇:“你们大理寺不是平日里都同刑部抢功吗?听你的话音儿,怎还和王尚书交情笃深?”
沈寒山翘起唇角:“在朝中行事,哪个不是千年老狐狸,怎可能明面上撕破脸?再说了,大理寺同刑部确实明面上势如水火,那不也是演给官家看么?君主不希望底下官员一派和气,仔细结党营私呢。”
苏芷是看不懂这些朝官们的伎俩了,手底下的官吏们都要打起来了,两官署的顶头上司还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稳坐钓鱼台。
苏芷不明白,也懒得问了,左右一房一门心思。
她换了一只酒碗,往里斟满了名酒千日春。
苏芷同沈寒山碰了碰酒盏子,道:“你直接说后话吧,文官的弯弯心肠,我不耐烦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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