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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惹记 (草灯大人)


  裴川心下有自己的计较,想了一会儿,妥帖地答:“自然。狐女虽说是百年邪神,却也算来历不明的女子,官家既要用她,合该查证清楚底细。”
  沈寒山抿了一口茶,笑问:“此前一直没寻到机会问裴使,这名可占天命的狐女,你是如何寻来的?”
  “说来羞惭,并不是下官欲为官家分忧解难,才不远万里寻的狐女,而是她自报家门寻上家府,让我得了巧宗儿。狐女一心想亲近龙泽、增进修为,奈何宣德楼门前有神灵护龙君,她不得入内,这才几番辗转至下官家宅,寻我引荐一回。”裴川意味深长地道,“说来也巧,狐女和官家真有缘分,没几日她便撞上了巡狩出行,得来千载难逢的面圣时机,足以得偿所愿。”
  沈寒山玩味道:“裴使倒是心大,狐女要你帮着造桥引荐,你便从了她的意。殊不知,若她有歹心,你恐怕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真是糊涂呀!”
  他这话看似贴心贴肺为裴川着想,可话里话外难免有质疑裴川行事的意思。寻常官吏都擅中庸之道,在庙堂沉浮,大多明哲保身。谁会冒进行事,上供狐女,去图那一点夸赞与封赏?若是一个不稳妥,官家受了伤,便是株连九族的重罪,裴川怎么担当得起?
  这一回,裴川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是被鬼障了目,还是被富贵迷了眼。
  裴川没料到沈寒山这般敏锐,一时无言,如坐针毡。
  倒是沈寒山做事圆融,他给人当头一棒,又自个儿递上了甜枣,让人顺着他的台阶下。
  沈寒山道:“想来也是狐女魅术高超,竟把裴使蒙蔽了,诱你去冒这个险恶!往后留她在府上,你可得处处小心,莫再着她的道。”
  裴川苦笑一声,俨然一副听劝的口吻,从善如流答:“是,沈廷尉教训得对。如今想来真是沁出一身冷汗,往后需再提心吊胆几分。免得狐女对外又动手脚,给我家宅招来灾祸。”
  “正是了。”
  苏芷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两人你来我往,说话俱神神叨叨。
  她听得不耐烦,朗声问:“狐女在何处?引本司使见一见她。”
  “请苏司使随下官来。”裴川如蒙大赦,忙起身,迎苏芷进内院。
  他也不想和沈寒山多接洽了,这厮话里有话,八百个心眼子,应对起来脑壳子疼。怪道都说沈家相公聪慧,朝堂中处世如鱼得水。
  苏芷正想走,还没迈出左脚,衣袖便被人一拉,逼她止住了脚步。
  踅身一望,小娘子迎上一对俊俏的凤眼,原是沈寒山在拦她。
  “你做什么?”苏芷不耐烦,有外人在又不好发作,怕落老搭档的颜面。
  奈何沈寒山不懂苏芷给他留了情,他贼心又起,贱兮兮地逗弄人:“唔,狐女这般凶恶的妖神,苏司使不备些防身符箓么?外人不顾你安危,可我心疼,自是要庇护、提点你一遭的。”
  这厮又来?!苏芷一个头两个大。
  她切齿:“沈廷尉,你若贪生怕死,就给我滚出裴府,行吗?少来碍我的眼。”
  沈寒山挑眉,绕到苏芷前头打前锋:“罢了。苏司使蛮勇,沈某拦不住。此身虽单薄,却也能以命护你一程。若妖女动你,先从沈某人尸身踏过去吧。唔,为你而死,我不后悔。”
  他一派大义凛然,苏芷却无动于衷——真当她傻吗?!会被沈寒山的一番衷肠情话感动?!那狐女指不定就是个普通小娘子呢,能有什么杀伤力?!她才不承他的情!
  “有病。”苏芷翻了个白眼,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行远了。
  而日夜和狐女亲之抱之的裴川也在一侧缄默不语……他们当他温柔小意的狐狸姐姐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要这样埋汰防备?!气煞他也!
  三人来到狐女所居的别院,没裴川事先提醒,正好撞破了狐女炊饭一幕。
  她见外人来,讪讪一笑:“给诸位官人见礼,我在世间学的规矩不多,若有哪处怠慢,还请多担待。”
  她盈盈下拜,宛若大家闺秀,没哪处不得体的。
  苏芷心中隐隐失望,她还以为狐女长得总该是有狐狸耳朵或是狐尾,远远瞧去,竟也和寻常女子无甚两样。
  她也抱拳还礼,道:“狐娘子不必多礼,本司使不过是奉官家之命,前来拜谒你。不知裴府起居,你住得还舒适?”
  狐女微笑:“没哪处不好,裴官人待我很妥帖,事事都筹备得体。我近日习了人间炊食,几位若是不嫌弃,也坐下吃口饭菜吧?”
  苏芷心有顾虑,不知该不该吃狐女的东西,反倒是沈寒山没防备心,笑眯眯替她应下:“如此就有劳狐娘子了。”
  “官人客气。”
  狐女转身又进灶房生火,苏芷和沈寒山忙跟上打下手,顺道暗中观察刺探。
  刚进灶房,沈寒山的目光便久久停留在壁脚累积的几个陶瓮上。他靠近陶罐,掀盖窥探一番,见是混了鱼虾肉的醋芹,微微半阖了眼。
  沈寒山笑道:“狐娘子会腌醋芹吗?制法倒新奇,和京城不大相同。京中远水,河鲜海味皆俏货,价高难买,普通百姓家里吃不起,腌醋芹便用豆豉酱,而非鱼虾了。”
  他说来头头是道,狐女垂眸低喃一句:“不过灵光一现,添了鱼虾罢了,不值当官人夸赞。”
  “我能尝尝吗?”沈寒山冒昧问出这句话,让一旁看戏的苏芷不明就里。
  在她印象里,沈寒山不是那等重口腹之欲的人,怎在狐娘子院子里就馋了嘴,什么都要吃一口了?
  嗳。
  总不会是看上人美色吧?
  苏芷瞧沈寒山,多了一分鄙薄。
  果真,浪荡的郎君,满口甜言蜜语、虚情假意,见一个爱一个!
  狐娘子也很是错愕,她扯唇,生硬地笑了笑,道:“官人轻便。”
  沈寒山盯着醋芹,曼声开口:“来瓯箸。”
  狐娘子顺势递上碗筷,任沈寒山夹醋芹。
  沈寒山方才那句话,口音说得古怪,苏芷一时没听懂他的话,反倒狐娘子聪慧,一下子明了话意,给他递了东西。
  苏芷好奇地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沈寒山勾唇,一面夹醋芹吃,一面同苏芷解释:“哦,我看到鱼虾腌制醋芹就想起柳州醋芹的制法,一时嘴快,用柳州地方言讨了碗筷。话一说出口才后悔,怕狐娘子听不懂,闹了笑话……岂料沈某多虑,原来她也明话意,知递我餐具。”
  话音刚落,狐娘子冷汗淋漓,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这样说来——胡娘子难道是柳州修炼的仙狐?柳州离京城可不近呐!您这翻天遁地的法术施展一回,不知脚程要几日?”沈寒山不怀好意地问。
  “用不了几日。”
  狐娘子含糊地应了句,不敢再同沈寒山呛声。
  这一晚,无论苏芷再问狐娘子什么话,她都不多答了。
  似是此前被沈寒山抓了把柄,她有了戒心,待他们格外警惕。
  又一日无功而返,苏芷和沈寒山联袂出了裴府。
  苏芷纳闷地问:“你好端端提起柳州做什么?你这人行事定有深意,不会做无用功。”
  沈寒山轻笑:“知我者,芷芷也。”
  “别卖关子,说吧!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唔。沈某倒是想说,只是这月色难得,沈某欲再赏一个时辰的月,迟些再论。”
  他说翻脸就翻脸,扬了扬衣袖,大步离去。
  “嗳!你上哪儿去!”苏芷拿他没法子,只得在后头追。
  夜深了,巷弄里昏暗,唯有街口的酒肆楼下悬着的两盏红漆镂雕绣球式挂灯,散发煌煌余晖,暖芒如碎金铺地。
  苏芷追得急了,一头撞上沈寒山后腰脊。
  她痛地闷哼,惹来郎君闷笑。
  “沈寒山!”苏芷捂头。
  “我在。”沈寒山转身,低头,与她对望。
  沈寒山长衫飘逸,夜风掀起,暗香萦绕,竟也有那么一丝鹤骨松姿,风流蕴藉。似谪仙,又类妖,怎会有这样矛盾的人。
  “你作甚不走,带累我磕着!”苏芷一时有点痴,待回过神来,她莫名涨红了脸。
  怪就怪沈寒山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总哄骗她就范,害她识人不清。
  “抱歉。”
  “算了,没事。你月亮赏完了吗?”
  “唔,还差点。”
  “快赏!”
  “呵。”
  “芷芷要我谈论狐娘子的蛛丝马迹,也不是没法子。毕竟比起月色,另有他事更使我痴迷。”沈寒山倾身,附耳,慢条斯理地道。
  “嗯?”苏芷茫然。
  “若你献吻,沈某定知无不言。”
  什么?
  “沈寒山!你做梦!”
  苏芷这回是真怒了,她转身欲走,被调.戏人的沈寒山扣住了腕骨:“不过开个玩笑,莫生气。”
  见劝不住,沈寒山只得道:“芷芷可知,工部尚书张怀书,也是柳州人?当年他刚擢升工部尚书,曾给各衙门送过一回家礼,疏通人情。官家眼皮底下,张怀书不敢厚礼贿赂,于是他另辟蹊径,赠了家夫人腌的醋芹,而那醋芹里的海味便是价值不菲的瑶柱乌鱼子。我有幸也得过一罐张家娘子腌的醋芹,那小菜滋味的确爽利,令人记忆犹新。说来有意思,张家醋芹的味道,竟和今日在狐娘子院里尝的一样,就连所用陶罐以及封坛布的绳结打法都一致……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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