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苏芷不会拒绝小孩子,几乎是有求必应。
叶小娘子心里愧怍,她竟为了一点点糖饴,卖了最亲最爱的苏芷,然而难得过一回年节,小孩子贪心些也是人之常情,没人会怪罪。
她偷偷窥了一眼身后的沈寒山,瞧见对方抖了抖装银两的荷包……糖果子好吃。
叶小娘子奓着胆子,同苏芷撒娇:“苏姐姐,婉儿想吃蒸羊颊子肉,奈何阿娘总说羊头骇人,不肯制给我吃。苏姐姐武艺高强,定然不惧羊头,婉儿斗胆、斗胆请苏姐姐给买些脸肉来蒸……”
叶小娘子说这话时,一直在瑟瑟发抖。她不是畏惧同苏芷提条件,而是她也怕羊头啊!
偏生沈寒山执意要她讲这些,说是自个儿想吃,又舍不下郎君颜面去求苏芷。
叶小娘子觉得沈哥哥也好可怜,同她一样,想吃糖果子,却不敢同家人说,生怕挨骂。
苏芷还当叶小娘子所求是何等苛刻之物,无非是个羊头。她当年手持嗜血寒铁、千里缉凶都不在话下,不过是拎一只羊头回家蒸食,小事一桩。
苏芷应诺:“好,我领你去肉铺里买。”
苏芷来的不赶巧,正是除夕夜,年尾家家户户都图一口荤食,故此羊肉早已告罄。
若想食肉,得寻屠夫来宰羊。
沈寒山悄声同苏芷道:“店家奸猾,故意同屠户合伙做年节生意。大节下,家家图个好彩头,断不会起干戈,故而都纵店家的意,既付剖肉钱又递买肉钱,还得给个动刀开刃见红的吉利钱。真是黑心啊!”
言下之意是,断不可纵容此等“祸害百姓”的妖风盛行,苏芷得治一治人。
如何治呢?左不过是她亲自下手宰一只羊来过年,不给赚闲钱。
苏芷会意,抽出弯刀,杀气腾腾地逼近了店家。
她本就是英气逼人的骑射胡服打扮,如今执着刀,更添几分锐气。
苏芷朗声道:“羊来,我亲手取肉。”
店家被苏芷身上腾腾杀气震慑,却又小觑她女子身份,觉着她是虚张声势。
店家强笑道:“娘子亲手杀羊,恐怕有些勉强。羊畜吃痛挣扎,力大无穷,唯恐伤了娘子,还是由屠户来使刀吧。”
“聒噪。”苏芷抽刀挥出,只听银刃一声呼啸,直钉入肉架屋棚的木柱。
“咔嚓”一声,那大腿骨粗的支屋柱竟应声而断,檐角塌方一片。
这一招使出,再也无人敢轻视苏芷。
苏芷很满意她此时看到的,于是,她由腿软的店家带路,进了一回羊棚。
不过一刻钟,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由远及近飘来。
苏芷一手拎羊头,一手执刀,从屋里肃穆踏出,买卖的众人俱是屏息。
苏芷大刀阔斧踏来,血溅了她满衣,连着月白领口也染了点点红梅。
苏芷见惯了血,如今见怪不怪。待迎上叶小娘子错愕的眼神,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时的模样很骇人。
她下意识抬袖,擦干了脸上的血花。
那红星子在她掌心运作下,留下更浓烈的几道红痕,此举较之先前,更加令人肝胆俱寒。
苏芷迟疑片刻,对叶小娘子献宝似的举起羊头:“你要吃的,阿姐取来了。”
叶小娘子成日里只知甜食香糕,沐血而出的苏芷于她而言,简直颠覆了她七八年的世事观。
可她知道,这是苏芷为了给她置办一口爱吃的,不顾脏污,亲手为她割下的羊首。
苏芷面上瞧不出关切,言行举止却是件件偏疼。
叶小娘子忽然鼻腔发酸,她全不顾苏芷身上的血迹,扑到苏芷怀中呜咽:“苏姐姐对我真好。”
苏芷被小娘子猛地一撞,再冷硬的心肠,这时也软得一塌糊涂。
苏芷以为叶小娘子会怕,原来她不会。多乖巧的小姑娘,即便再讨厌血味,也会因苏芷而奋不顾身奔来。
苏芷难得柔情百转,她放下刀,摸了摸小孩的头:“走,我们回家去。”
“嗯!”叶小娘子欢快地帮苏芷插好腰刀,牵她的手回了叶家。
刚到叶家门口,王氏开门便见一大一小两个娘子浑身鲜血归府,吓得险些厥过去。
还是婆母搭手搀扶了一把,这才堪堪站住。
王氏腿软了几分,再一看苏芷手上那一只羊头,慢慢回过神来:“苏家官人是想吃羊肉了?妾这就去蒸食!”
苏芷颔首,把羊头搬到了厨房。
她看了衣上的血,同王氏道:“劳烦叶大娘子为我置备几桶沐浴的温水,身上血气重,想洗一洗。”
“是是,官人稍待片刻。”
“有劳您了。”她已经吓了王氏一回,总不能再吓到叶主簿。
苏芷浸血度日习惯了,可寻常人家还没受过这个刺激,年节里,她不想给人添堵。
待王氏烧好了热水,苏芷帮着一桶桶提到屋里。
不止苏芷要洗漱,就连叶小娘子也得沐浴,因此王氏忙好了热水的事,赶忙折腾小娘子去了。
苏芷提最后一桶水入寝房的时候,桌上摆放了一副木胎托盘,上边放着的是一身窄衫长裙,以及兔毛袖缘的厚绒长褙子。
苏芷的包袱里大多是需佩围护腰的圆领窄袖男式长袍,鲜少有女子衣裙,这般便于做事。她思来想去,猜是王氏给她置办的。
苏芷想到王氏为了她和沈寒山吃好睡好,衣食住行无一不尽心尽力。她知道王氏性子胆小谨慎,若她不穿王氏送的衣物,唯恐人又犯疑心,怠慢了丈夫上峰,焦心地夜不能寐。
唉。
苏芷面上虽冷,心肠却还是柔软慈悲。她看在叶家的面子上,破一回例。
沐浴后,苏芷头一回拿起了女子衣裙,穿戴上身。
窄衫长裙是杏黄地花绸蝴蝶刺绣面,而长褙子则是花蝶纹浅蓝缎饰白兔毛领缘的款式,两色搭配,是极其温婉柔媚的着衣风情,可见王氏品味之超然。
既着了姑娘家衣裙,再包发束冠似乎太过突兀。
苏芷思来想去,还是把沈寒山今日送了那一支白玉桃花山茶鸳鸯纹脚簪插入发髻间。
苏芷头一回这样打扮,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偷眼看了水面中的倒影,黛眉明眸,唇不点亦桃红……原来她也是个十分标致的曼妙娘子!
苏芷被这种古怪的装束冲昏了头脑,待适应以后,她缓慢回过神来——王氏送的衣裙身量,竟同她的尺寸这般合吗?真是有一双锐眼!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事儿,沈寒山便轻轻敲起了房门:“芷芷,在吗?”
他十分有礼地静候门外,苏芷第一反应却是惊慌失措。
她这副尴尬的模样,可不能让沈寒山瞧见。
快跑!
正当苏芷欲跳窗奔逃时,沈寒山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在屋外低声一笑:“那一套女裙,芷芷还合身吗?”
苏芷这才如梦初醒,她猛地拉开房门,怒目而视:“是你送来的衣裳?!”
沈寒山不答,只意味深长地扫了露面的苏芷一眼。
他僭越男女大防规矩、紧赶慢赶奔来,可不就是为图看她上身的女裙?好在他来得及时,若慢上一星半点儿,恐怕他无缘得见苏芷艳绝姿容了。
登徒子便登徒子吧,横竖占了便宜才是卑鄙。
沈寒山逡巡苏芷周身的目光,实在谈不上清白。
苏芷被他越看越恼火,说他在看她笑话,可那眼神里有太多她读不懂的情愫——某种炙热的、令人意乱情迷的晦涩心绪,教人心烦意乱。
苏芷后知后觉,问了句:“你怎知我着衣尺寸?”
沈寒山轻咳一声,道:“你忘了么?那日风雪,是我抱你归的苏家。”
他一说,苏芷便想起来了。
追凶落井那日,她承他的情,劳烦他一场,任他搂她归府。
苏芷以为的肝胆相照、互帮互助的大事,落在沈寒山手上,竟是戏谑她身段的小情小趣吗?
这厮算不算趁人之危呢?
苏芷一想到,她昏厥在沈寒山怀中。
茶坊酒楼檐灯煌煌,照得一地雪白。她顶风冒雪,竟也不觉得冷。
想来,是沈寒山拿皮氅外衣覆她身上,为她挡风,哄她入眠。
在她睡下的时候,沈寒山究竟存有何等什么不为人知的狼子野心呢?苏芷记不清明,脑中思绪翻涌上来,隐隐约约,她只想起沈寒山那一双温情蜜意的凤眼。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三章
难得不讨厌沈寒山。
苏芷想起那日, 心间只觉得暖融。
或许是她知恩图报,即便沈寒山此人再诡计多端,遭她嫌恶, 她也不会恩将仇报。
那一日,承他的情, 便是承他的情。
她感激他相护, 做不得假。
苏芷撇撇嘴,不同他计较,只问了句:“衣裳花了多少银钱?我还你。”
沈寒山有时很不喜苏芷的“讲理”,若她能肆意妄为,同他粘缠,作闹一回,该多好。
太懂事的人,注定吃更多委屈。
沈寒山心间遗憾, 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他答她:“不必退让来退让去的, 芷芷能着一回女装让沈某饱眼福,已是恩赐。”
他油嘴滑舌, 话里话外诸多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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