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花县县令恃强凌弱,在他手下还能过活,怎可能是弱小之辈,不过凭叶主簿的心性,倒也未必不能升迁为京官。
他是有意留在桔花县的。
沈寒山浅笑一声,问:“叶主簿任官二十多载,按资历,有改官回京的机会……”
叶主簿不蠢,明白了沈寒山言下之意,同他道:“京中规矩太多,妻女不擅交际,怕是会被拘着。”
原是为王氏和叶小娘子考虑,王氏农户出身,不懂京中官夫人交际规矩,闹笑话便罢了,若是一个行差踏错,怕是招来祸端。倒不如在边陲小县居住,叶主簿虽在官场受上峰排挤,好歹妻女借他的虎皮度日,还是受百姓爱重,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
原是一腔慈父宠妻的心意,倒显得苏芷格局小了。
沈寒山笑道:“不过,出了今日一桩事,难保叶主簿往后仕途动荡。毕竟你与我等交好这几日尚且平安,待我与苏司使二人回京城,你便是众矢之的。任上被同僚争锋相对也就罢了,如今还碍吴通判的眼,只怕是祸及家宅……”
沈寒山说得太过,惊得叶主簿满身冷汗。
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老母亲以及妻女是其软肋与牵挂。
叶主簿挣扎许久,终是朝沈寒山弯身一拜:“还望沈提刑为下官解围。”
沈寒山起身搀他:“嗳,别忙。咱们先谈一桩旧案,再同你细细说道本官要查的旁事。”
“是。”叶主簿下定了决心,他咬牙,“下官愿唯沈提刑马首是瞻,只求沈提刑助力,护叶家老小平安。”
“自然。”沈寒山轻啜一口茶,“既入了本官门下,怎会不费心保你。往后说话莫要见外,你我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不过寥寥几句,沈寒山便收揽了叶主簿。
这一番促膝谈心,听得苏芷云里雾里。他们来桔花县不是专程查布老虎虐童案的吗?怎么沈寒山还说起了旁的案子?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不管了,左右他没避开她擅自行动,总有机会刺探消息的。
须臾,沈寒山单手撑头,对苏芷喃喃:“芷芷可想知道我口中所说的旁事?”
苏芷冷淡:“不想。”
“为何?”
“若我说想,你必然要我求你。”
“啧。芷芷大了,不好骗了。”
说得好似他精心教养过苏芷一场,脸皮比城门都厚。
“本司使从未好骗过!”苏芷,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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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沈寒山曾收养过一只牙尖嘴利的猫崽子。
通体乌黑,眉心一点鹤白。绒绒的,在屋檐上瑟瑟发抖。
他搭了梯子,上前营救它。
甫一伸出手,指尖便被猫儿抓挠一下,出了一排血珠子。
沈寒山挑起眉头,性子再刚烈,也得屈服于鱼干之下。
他终是拿诱饵把猫儿骗下险地,他本没那样菩萨心肠,救它也不过是觉得猫儿很像苏芷。
沈寒山待那些同苏芷相像的事物,总多偏疼一些,多点耐心与软话。
猫崽子养大了,性格模样都变了大半,和苏芷一样,大时便不听他讲话,还是稚童时期好骗,偶尔运气好还能用糖饴,换来苏芷一句“沈哥哥”。
当然,这些“甜蜜往事”,沈寒山说来如数家珍。
然而,对于苏芷来说,已然是不可追的往事,知一个灭口一个,自是再不能提起的。
沈寒山不欲再逗某只气性大的山猫,他收敛神色,同叶主簿开腔:“三十年前,桔花县曾出过一桩虐童案是吗?凶手是用布老虎引、诱孩童落网。”
说话间,他从怀中拿出哑奴赠的那只老虎,摆在叶主簿面前,供他观摩。
叶主簿对此案印象很深,一见那只布老虎便发怔。
他小心翼翼拿起玩具,颤声问:“沈提刑,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沈寒山勾唇:“京中,亦出了布老虎虐童案,手法如出一辙,像是凶手死而复生了。”
“不可能!此人歹毒,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的,人头落地了,怎可能活过来呢?”叶主簿叹气,“不瞒两位说,下官再任上时,虽没有亲手审理过此案,却也听老胥役闲谈过几句。库房里头,堆了百八十个布老虎,各个沾了发黑的血迹。衙役们说,孩子尸首找不着了,卖的卖、杀的杀,同凶手合作过的牙行嘴巴死,也不肯抖出孩子下落。就那些布老虎,一个便代表一条命,寻不着尸骨的,便拿只玩具埋了,潦草发丧。”
叶主簿至今想起这事儿都觉毛骨悚然。
他当初不过是新莅临赴任的年轻官吏,看的最多便是书卷文章,哪里见过人血?
特别是,老前辈们给他下马威,非要他帮着上库房拿证物详复,还曾同他说过,那库房时不时滚来布扎的艳红色的蹴鞠,璎珞作响。茫然夜色中,瞧见这样的球可千万别捡,那是孩子丢给生人的,要拉活人下冥府陪玩……
叶主簿将这些野史异闻也说给沈寒山以及苏芷听:“那时夜半,总听得孩童啼哭。县令怕妖邪作祟,扯了个幌子,请道士在衙门库房里做了一回法。不过刚做完法事后的几天,这事儿便破案了,原是老猫生了一窝猫崽子,天寒地冻,饿得发慌,这才扯嗓门嚎叫。下官怕县令迁怒于野猫儿,故而没将此事和盘托出,而是给它们挪了个窝,如今一代代猫儿活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尽。”
说话间,一只猫儿真窜入屋里,盘踞至叶主簿鞋底磨蹭,也不知是第几代猫孙了。
苏芷用橘肉的清冽气味吓退虎视眈眈讨食吃的猫儿,她问:“那些布老虎证物还存放在库房里吗?”
叶主簿颔首:“有的,桔花县自那回后,倒没有旁的凶杀案,库房不算很窄,证物便一直留在箱笼之中了。”
“带我去取来,我要比照比照。”苏芷是个雷厉风行的个性,说一不二。她今夜要查探虚实,那就得今晚把物件置办过来。
好在叶主簿是个做事牢靠的,上峰发话了,他并无二话,直接领苏芷和沈寒山去了一趟县衙。
晚衙散后,衙门便没什么人在了。县衙里虽置办了知县宅,可家底子殷实的县令,基本都在外置办家宅,断不会住在县衙之内。特别是县衙年久失修,要想重新修葺,还得和官家申请,万一惹了君王的嫌,还扣个“骄奢淫逸”的帽子,那多得不偿失。
故此,聪明人都是私下自个儿解决吃住,地方有地方规矩,不必认死制。
这样一来,倒也方便苏芷等人行事,左右没人旁人在,他们想翻阅卷宗案牍也简便许多。
县衙的库房,并不是一间耳室,而是一排屋舍。每一任县令都会将案件相关证物保管妥善,好应对吏部核查,为政绩添彩。
物件摆放井然有序,让苏芷等人捡了便宜。
他们在最里屋的箱笼里翻检小半个时辰,总算是找出那一箱子贴了狗血黄符的布老虎。
苏芷朝沈寒山伸手:“把哑奴的玩具给我。”
“好。”沈寒山交到她手上,没耍什么花招。还算识相。
苏芷看他一眼,转而拿玩具和这些旧时的血证对比出入。
箱子里的布老虎所剩无多,想来是这些孩子遇害的尸骨已经被找到了。既寻到尸体,也无需布老虎代替尸身下葬。
苏芷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终,她下了一个结论:“哑奴给的这只布老虎,和三十年前那桩案子的布老虎,乃是同一人制作的。”
叶主簿震惊:“这……这怎么可能呢?”
沈寒山噙笑:“苏司使何出此言?”
苏芷把这些布老虎的缝合线全扯出来,捻住那一枚藏在布里的线头,道:“所有布老虎都是在尾巴位置收针,打两个死结,间距也一致。这是个人做女红的缝针习惯,手法娴熟,得心应手,可见是同一人所为。”
叶主簿还是难以置信:“凶手分明死了啊!”
闻言,沈寒山却语出惊人,道:“谁说三十年前……虐童案的凶手就一定死绝了呢?万一还有那么一条漏网之鱼藏匿了数十年之久呢?”
苏芷皱眉:“你是说……还有同伙?!”
叶主簿呢喃:“不可能!凶手真就独他一人,这些都是胥役仔细查探过的。”
苏芷如醍醐灌顶,忽然问:“三十年前,朱逢几岁?”
沈寒山似笑非笑地道:“朱逢今年四十岁上下,算到三十年前,也该有十岁了。”
苏芷咬牙,对叶主簿道:“给我查!凶手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中几口人?”
苏芷眸色一凛,叶主簿忙翻找起当年的案卷来。
他查了半天,寻到处死的凶手姓氏:“回禀两位,凶手姓……朱。”
说到这里,一切线索碎片蠢蠢欲动,似是有了密切的联系。
线,终于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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