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有泥塑的火炕,往上一铺被褥,即便夜里只留熄火了的炭星子余温,也不觉着冷。有点闲钱的乡县人家都会砌这样一个炕屋,既体面又暖和。不似宫里,唯有官家与后妃们的寝殿才会建造烧火墙,寻常清水衙门里都是摆炭盆,瞧着简便,也不铺张浪费,为了继承文人名士的朴素遗风。
论享受,还是自家人懂如何舒坦度日,官府衙门里的体面,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冷暖自知。
云婆瞧着凶悍,但骨子里也有乡下人的质朴好客。她拿了一回沈寒山的好东西,又觉得和两个娃娃蛋子相熟了不少,一咬牙,对苏芷摆了个手势,道:“娃们等等阿婆,俺去给你们拿点宝贝来。”
苏芷同沈寒山面面相觑,等了一会儿,见云婆去隔壁小间里用钩子挑出两根挂炉炙烤的羊骨棒子。羊肉用松木熏烤月余,咸香馋人,云婆本想着留在元日吃的。
云婆指了指苏芷腰上的刀,笑道:“俺知道都城里有不少擅骑马的胡人小娘子,看你穿骑装,腰间随身挂着弯刀,该是祖上有胡人血脉吧?那吃咱们这个羊腿子啊,正好,拿刀片一片骨头肉,是那些蛮族的风味。就是没有胡麻饼子佐肉,有点不伦不类。小娃娃将就吃,啊?”
“多谢。”苏芷不想给自个儿惹来麻烦,故而没有立时反驳云婆这番话。
只是……她低头看了一眼腰上爱刀。这把刀陪她风里走雨里过,行路做任务时,不知沾了多少人血,如今拿来削肉,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
况且,沈寒山若是知晓内情,不觉得刀味儿腥吗?
能恶心他一回,倒也不错。
苏芷信手抽出弯刀,手脚麻利地劈起了肉质鲜香细腻的羊腿子肉。
她的刀法精湛,肉片劈出来薄如蝉翼,比县里的屠夫都会使刀。云婆瞧了,直夸小娘子擅厨艺刀功好,往后沈寒山有口福了。
唯有沈寒山看着冷笑着、默默割肉的苏芷,心里涌起了一股子不详的预感。
他隐隐有那么一丁点后悔……或许某些时候,他该掂量一下项上人头,再考虑要不要招惹苏芷?
可转念一想,沈寒山心间又泛起了一丝甜蜜——苏芷斩杀十个他都不在话下,却还是留了他的小命在。由此可见,她是偏疼他的,心里亦是有他的,苏芷将他看得极重。
这话要是教苏芷听见,她定然会无语至极。
苏芷不蠢,知道谋害朝廷三品大员的罪判得多重,她才不会贸贸然要了沈寒山的命呢!
三人既喝奶碗子,又吃沾了椒盐豆豉酱料的羊肉片子,一顿晚餐还算有滋有味。
吃饱喝足,云婆总算想起正事儿来了。
她问:“你俩是不是要寻隔壁那个朱家夫妻?”
沈寒山拿帕子擦手上油脂,答:“正是。云婆婆对他们可有印象?”
云婆呶呶嘴:“那看来真是远亲了。”
“嗯?”苏芷不解。
“他们都离家好多年了,细数起来,十年是有的,你俩居然没听到消息。”
这话说出口,苏芷和沈寒山俱是一惊。朱家人竟离开这么多年吗?那他们来一趟,岂不是无功而返?
苏芷颇为遗憾:“那朱逢的弟弟朱毅也不在家中吗?我记得朱家还有个瞎眼的婶子……”
云婆拍拍手上粗盐粒子,拿竹签儿剔牙,道:“朱家婶子啊,早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俺记得朱家那一对双胞胎小子是二十几年前来的青花县,后来那个叫朱毅的小郎君上外地寻工去了,只余下一个朱逢还在家里照顾朱家婶子。十多年前,朱家婶子患上肺痨离世,隔壁家就只剩下朱逢和他媳妇儿住着了。”
苏芷问:“您方才不是说,朱逢和他妻子离家有十年之久?”
“是啊。俩小夫妻还没住几年就离开了,也是多少年的邻里,离开时,连声招呼都不打,忒没人情味了。明明朱逢媳妇儿平日里同阿婆的关系不错,逢年过节也互送冬笋干枣的……后来,还是俺见他家数十天没个炊烟燃起,和老汉一商量,猜是他俩离家有段时日了。也不知他俩如今日子过得咋样,成亲两三年,连娃娃都没生呢!阿婆还特地给朱家媳妇求过寻子符!”
苏芷猜,朱逢是不是在那时就来了京城开纺织院了?可是她听说朱逢一直是鳏夫呀,既有妻子,又是哪年辞世的呢?
“不告而别吗?”沈寒山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一笑,“朱逢小两口离家前,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云婆被沈寒山问倒了,绞尽脑汁想了一通,总算搜刮出一点闲谈来,“哦!那个离家好几年的朱毅回来了,还在朱家住了好几天。俺给朱家媳妇送腌荠菜的时候撞见过一回,险些没认出来他是朱家大郎还是朱家小郎。还是朱家媳妇告诉俺,朱家小郎是右撇子,而朱家大郎朱逢是左撇子。”
苏芷看了一眼自己惯用夹菜持刀的右手,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她打断云婆的话:“等一下,您的意思是,朱逢是左撇子?”
云婆颔首:“是啊!朱大郎一直用左手做事的,都说用左手的郎子聪明,俺看朱逢的确为人聪慧,性子温和,当年同他媳妇的感情也很好,家宅也操持得兴旺呢。倒是那个朱家小郎,俺瞧着有几分不对劲,看人都阴恻恻的,怪道一直没小娘子愿意同他攀亲家……”
云婆继续叨念,可苏芷的心神已然不在这上头了。
她分明验过朱逢的尸,朱逢的右手才是惯用手,上面的厚茧子没用个几十年,断不会那样深厚。
难道……
苏芷看了沈寒山一眼,沉吟:“不对劲,朱逢明明是右撇子,可云婆婆偏说他是左撇子……”
沈寒山道:“你疑心云婆婆说谎吗?”
“不至于,这事儿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她犯不着哄骗咱们。”苏芷脸色阴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朱家出了某处纰漏。”
她言下之意便是,要去朱家一探究竟。
沈寒山同苏芷达成共识,两人拜别云婆后,寻了夜深人静的时刻,翻墙入了朱家。
苏芷武艺高强,不过是踏檐上瓦,简直小菜一碟。
沈寒山就不同了,他乃是文臣,爬墙都不会,在瓦当底下一言不发的模样,看着真伤眼。
累赘。
苏芷入了院,给他开了院门。
沈寒山悄摸溜入朱家,小声同苏芷道:“沈某还当芷芷会带我一块儿飞檐走壁,岂料空欢喜一场,我连羔裘都褪下了。”
苏芷愣:“你当我天生神力吗?我再能耐,也带不动你这样高大的郎子。”
“啧,我还当能同芷芷亲近一回,拉近关系,真是遗憾。不过,被芷芷夸高大威.猛,倒有几分靥足,心里甚是踏实。”
“……”一个大男人,要她一个小娘子带着进出家宅。他不以为耻,反而只是觉得遗憾?苏芷有时对于沈寒山的想法,是真费解。
罢了,不想他了。
苏芷转而将目光落在朱家荒废许久的家宅。
云婆说的不错,朱家人果然离开很久了,院子里到处都是灰,槐树落下的枯叶,几载过去,累积厚厚一摞,得有腰身高。
苏芷又登堂入室,四下明目张胆扫荡一圈。
朱家儿媳妇应当是个很会操持家宅的贤惠娘子,衣橱柜里的被褥和衣裤褙子叠得齐整,难得有几个精致的饮茶建盏,还拿喜帕子盖得严严实实。厨房里,柴火一摞摞累得山高,灶膛亦是干干净净,像是离开家前,一直有清理的架势。
特别是锅中还码放了几十个水蒸的馄饨,这么多年过去,早已发烂起霉斑。好在水干了,馄饨皮风干不少,不至于养起蛆虫来,不然定会教人扶墙呕吐一番。
最要紧的是,墙上还挂着麻绳穿起的笋干以及肉干,如今晒了好些年,吃食也硬邦邦、黑漆漆,不成样子。
一个人决定远走高飞,会留下这样多吃食吗?
苏芷越看,面色越凝重。
最终,她同沈寒山道:“按照朱家媳妇的脾气,绝不可能要同丈夫外出离家,还留下这么多烂摊子不收拾。家里隔天的吃食都在,细软也没收拾走……不像是远行他乡,倒像是失踪!”
沈寒山赞同地点头:“芷芷说的不错,即便走得匆忙,也不至于留下夜里就要吃的馄饨……我观朱家主人应当是很爱家宅,寝房收拾得纤尘不染,不会这样糟蹋住处。若他们失踪了,又能去哪里呢?京城那个右撇子,应当不是朱逢本尊了。”
苏芷忽然有一阵不详的预感,朱逢原是个左撇子的事,在她心底发酵、滋生,最后成了冒泡的沼泽池子,满是罪孽腐气,引人作呕。
哪处对不上,有一处出了纰漏。
是哪里?究竟是哪里?
吱呀——
狭窄幽暗的罪孽之盒被开启了。
苏芷忽然想到那个能帮父亲制作布老虎诱惑孩童上当的娃娃,他是朱逢还是朱毅?
特别是现如今,还借用父亲朱青的手段,如法炮制囚禁哑奴……此人罪孽滔天,罪该万死!
是朱毅吧?!
苏芷猛然回首,黑眸幽深。
她盯着空荡荡的院子,一瞬不瞬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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