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松节虽虚伪,但在徐太安面前,偶尔也会说两句真话。
徐太安略一想,便跳脚起来:“陆松节啊陆松节,我现在算清楚了,上次你给我名单,根本不是想帮我们,就是想安抚老师,让我们以为你支持清流,支持革新。你是白家女婿做久了,成了猪油蒙心的黑王八,竟然想当皇甫党的看门狗。难怪昨儿老师在皇上面前出了差错,你能说出老师年事已高,该告老还乡了的蠢话。”
骂起陆松节,徐太安嘴不带把栓。饶是陆松节表面光风霁月,胸怀若谷,也觉得十分刺耳。
他不怎么生徐太安的气,只觉得恼怒的徐太安像被夹的老鼠,滑稽聒噪。
陆松节放下茶盏,薄唇一挑:“蠢话?老师现年五十又六,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不够老?他跟皇甫冲斗了这么多年,也无能当上首辅,该退位让贤了!”
他这话极其凉薄,完全将他在翰林院供职期间,杨修教诲提携他的恩义置于不顾。徐太安知道他冷情,没想到他能冷情到如此地步,竟是一时无言。
陆松节便又起身,走到徐太安跟前,貌似诚恳道:“太安,其实我从来不反对杀了皇甫冲,但他现在倒了,只有老师够资格坐上那个位置。老师定会铲除白同赫,逼我跟他一起推行新法令。倘或老师和皇甫狗贼斗得两败俱伤双双倒下,便是我坐上那个位置。到时候我可以自行决定杀谁,赦免谁。”
面对他直白的无耻,徐太安难以置信,不禁气得发抖:“你就这么害怕革新?难道你披着这身官皮,就不想为朝廷,为百姓谋福祉吗?”
“谋福祉?”陆松节凉薄一笑,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可知古往今来,想革新者都什么下场?被车裂?被腰斩?还是被抄家灭族?……除非有一个人,能同时掣肘皇权、掌控军权,令行禁止莫敢不从,这场革新才能顺利推行下去,即便如此,他倘使走错一步,也会粉身碎骨不得好死。太安,我是个凡人,我做不到那么大公无私,也没有这份英雄气概。我只需庸庸碌碌,便可保我荣华富贵,如花美眷,为何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如花美眷?”徐太安斟酌再三,忽地反应过来,陆松节说的是谁。
他已经不打自招了,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顾他的小家。不过,徐太安还是咬牙切齿地骂道:“别给自己脸上乱涂油彩,那天弟妹涉险你也不肯出面,谈什么保你如花美眷?”
他甚至激动地踹了一脚床,厉声道:“陆松节,老师曾说过,倘或有人真能做到令行禁止莫敢不从,那人便是你。我徐太安指天发誓,我穷尽算盘,也要为老师,把你带到这条血路里去!”
徐太安不需要陆松节回他,将金疮药塞进怀里,穿好靴子便匆匆离开。
客房里,只剩陆松节一人阴沉地坐在那里。半明半晦的光,映着他俊美的脸孔。他突然有些无措,手抵在额头处,试图掩盖自己无意间漏出的,再无法把控全局的慌乱。
*
陆松节出了酒楼,偶然发现白婉从一辆朱漆马车上下来。
他不自觉躲在暗处,驻足细看了会。原来她是为了见那日大雨救下的女子才晚归,看两人笑谈的模样,像是旧识。
陆松节打探过,那女子是萧于鹄的妹妹萧素馨。白婉没危险,他今日不怕过去打招呼。
“婉儿。”陆松节的声音叫白婉心脏一跳。萧素馨也抬眸望去,却在见到他面容时,愣怔了片刻。
她看向白婉,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
“陆郎怎么来了?”白婉没想到他会找自己,但算算时辰,的确耽搁久了,她不免暖心。但等陆松节简单交代事情缘由,白婉才知,不是他主动想她,是王氏差遣的。
白婉神色平静,既不生气,也不意外。
陆松节倒是没追问她与萧素馨的事,反而将她晾在一边,对萧素馨颇为热络。
陆松节想,萧素馨是将才萧于鹄的妹妹,难为白婉认得她,倘或能替萧于鹄照拂他妹妹一二,萧于鹄必得更感激他,日后对他马首是瞻。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定罪
萧素馨还是第一次见陆松节。
她自入教坊司,艳名便传遍盛京,不仅常年穿梭于王公大臣的府邸,还曾在宫廷夜宴上,给敬宗皇帝献过舞。垂涎她美色的有妇之夫不胜枚举,更有甚者疯了魔,半夜跑到勾栏瓦肆里,想强和她发生关系。偏偏是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陆松节从不沾染。
他这样的品貌,似乎也不需要刻意讨好女人,往那一站,轻易便能招蜂引蝶。
和她哥哥相似的眉眼,位置相近的泪痣,又叫萧素馨失神。她却不好在陆松节面前问白婉,白婉嫁给他的原因。
她原以为陆松节这人脾气蔫坏,但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温润如玉,彬彬有礼,言谈之间,还颇为感激她对白婉的照拂。
“婉儿病了好些日子,我总担心她会闷坏,多亏你能陪她散散心。”说着,陆松节又看向白婉,语气略有无奈,“只是以后若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免我到处找人,就更好了。”
萧素馨一时讪讪:“抱歉,是我疏忽了,我原担心大人知道姐姐与我这样的贱籍女子是旧识,会伤了大人脸面,才未敢明言,望大人勿要迁怒婉儿。”
白婉也有些不安的,毕竟陆松节这人最在乎声名。
陆松节却是尔雅笑道:“萧姑娘多虑了,我素日在朝,岂不知萧老将军精忠报国,儿女们个个钟灵毓秀,即便萧姑娘如今零落烟尘,陆某也不敢有亵渎之心。倘若萧姑娘信任我,我或可想想办法,帮姑娘脱了这贱籍。”
脱籍从良,萧素馨早不敢奢望了,没想到还有人愿为她奔忙。
她不敢表现出万分的激动,忙对陆松节万福,几乎要哭声道:“若能如此,素馨便是当牛做马,也要报大人恩德。”
“当牛做马自然不必。”陆松节挑唇,用食指轻蹭了蹭白婉的鼻尖,语气宠溺道,“你是婉儿的朋友,你的兄长亦是我敬重之人,我帮你,不过举手之劳。”
他谦和的面具早就入木三分,即便只是为拉拢萧于鹄,也不能叫白婉吃萧素馨的醋,白婉被他撩这一下,心绪登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忍不住想,她的夫君实在极美极妙,愿为她帮萧素馨脱贱籍,倘或将来白氏遭清算,他定会帮她的。
白婉生了小心思,和萧素馨道别后,刻意用指尖碰了碰陆松节的掌心。
不过他似乎没有觉察出她涌动的情愫,没有回应地握住她的手。
*
待白婉气色稍好,陆松节便不常早回府了。白婉怀念他先前的温柔,每每留灯到戌时,可惜见不到他。
傍晚,白婉用毕晚膳,坐在次间罗汉床上算起黄历,发现乞巧节近在眼前,一时着急。往年乞巧节,府中女子都要比比各自的女红,白婉亦会为陆松节备份厚礼。但今年她病晕了头,竟是忘了。
她左思右想,翻箱倒柜,不小心从陆松节的旧衣中翻出个香囊。是他巡边归家,突然换的那个。不知何时起,陆松节就不再戴了。
白婉垂睫,轻抚缎料上的棉线,从这蹩脚的绣工,粗糙的用料,以及他不常薰的兰花香便能察出,此物为张幺妹所赠。
白婉莫名生气,拿出把剪子将香囊绞成碎片,叫芸佩埋了。她想再绣一个,往后只叫陆松节戴她绣的。
一个老妈子忽地从外头探进门来,对白婉狗祟道:“少奶奶,可巧您在这,我今儿没白来。”
她是陆松节亲自从府上调到私宅那边服侍张幺妹的,年纪四十又七,白婉素日唤她骆嬷嬷。
“怎么了?嬷嬷脸色红成这样,快进屋坐坐,歇息会。”白婉忙招呼她。
“少奶奶快别坐了,那边要害您。”骆嬷嬷见芸佩正好打帘进屋,喝了口冷茶便解释,“我晌午里给那村妇煎药,无意间听她们母女谋划,要到意和琴坊坏您给宁棠姑娘备的琴。到时候宁棠姑娘在宴席上献艺出丑,事就大了,少奶奶您也脱不了责任。”
白婉理线动作一顿:“好端端的,她为甚害我?”
“您这都想不明白?这段时间姑爷为您冷落了她,她心里急啊。您要犯了错,姑爷定会恼您。到时候她于中离间,坏您和姑爷的关系,姑爷不就又惦着她,给她钻空子入陆家门的机会了吗?”骆嬷嬷皱着脸,替白婉着急道,“我瞧她们就要备车马去琴行,事不宜迟,少奶奶也行动些吧。”
白婉仍是犹豫,艳色的丝线缠绕纤白手指,不知道该不该去。
“如果她真有此心,嬷嬷到时为我作证不就好了?”
她的忌惮怯弱被芸佩尽收眼底,芸佩忙过来,将她手中的针线笸箩拿到一旁,生气道:“少奶奶,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您还忍让什么?听奴婢一句劝,现在即刻换身衣裳去抓人,好叫她以后偃旗息鼓,再不敢闹腾。不然她定会变本加厉迫害您的。”
一个两个都拽白婉,白婉纵然怯战,也不得不依言动身。
*
天色已暗,宵禁不绝的街道灯火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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