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杨愣了一会儿,自觉挂不住脸,起身拂袖而去,愤恨地留下了一句:“你最好盼着他别死!”
曲悠在他身后笑道:“承你吉言。”
送走了这小祸害,曲悠觉得自己更同情周檀了。
多大的仇怨,就算天下人都看不起周檀,但他带着弟弟长大,总该念他一点好的。
不过弟弟看起来人有些呆,看来没遗传到哥哥的精明,逗逗这嘴贱的少年倒是好玩。
随即曲悠忧心忡忡地发现,她已经开始为周檀开脱了。
谁知是不是他本人虐|待弟弟才使人心生仇怨呢,虽然看着不像,但她不能为色所迷、丢失原则!
韵嬷嬷凑过来低声说她已经去了那户人家,对方称要收拾东西,过一会再来,于是她留了几个仆役,先行回来了。
其实她心中还有些担忧新夫人被这些年愈发犯混的周杨顶撞到,但据方才周胜德所说,夫人丝毫没被二公子吓到,反而让他吃瘪了。
韵嬷嬷心道,新夫人果然不需她担忧。
曲悠用了简单的早餐,发现周府的厨子手艺极为不佳,很该调|教一番。
刚扔下帕子,人便登了门。
十二甜水巷尽头的住户是个大夫,名为柏影,她第一次和弟弟为母亲去抓药时,在药堂里撞见了这看着极为不靠谱的年轻大夫。
柏影瞧见了堂内给她开的药方,问了几句就道这方子抓错了,被药堂的人打了一顿丢出去。曲悠见他可怜,给了他一锭银子,回去后又寻了个大夫一问,方子果然多了一味没必要的药材。
自此之后曲悠常着人找柏影为母亲开药,两人一来二去,倒也熟稔了起来。
柏影并非汴都人,跟着老师父来到此地讨生活,尚未寻到医馆师父便意外身亡了,他无处可投,只好流窜街头巷尾为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开方子,勉强混口饭吃。
自从认识了曲悠,他的生活水平才得以改善了一些,曲悠也愿意信他,这才偷偷将人请了过来看看周檀。
柏影从把脉便开始眉头紧蹙,随后便顺手从案上拿了张宣纸,开始埋头写药方,边写还边与她交谈:“我听闻你成婚了,还嫁了这倒霉的病秧子,恭喜恭喜,没钱送贺礼,担待一些。”
曲悠早就习惯了他这不着调的说话方式:“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再晚几天叫我来,伤口彻底化脓,不死也难。”柏影咬着笔头斟酌,“昨晚你便摸着他有高热,还不知道烧了几天呢,醒过来之后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不好不好……”
曲悠松了口气:“死不了就行。”
柏影留了方子,又细细叮嘱了她如何照顾,随后得了韵嬷嬷一吊谢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随后三日,曲悠都在照顾周檀。
他的伤口明显见好,也结了血痂,高热渐渐退去,就连呼吸听起来都平稳了许多,第三日柏影又上门了一趟,道他恢复得很快,不消多久就能醒过来了。
韵嬷嬷喜极而泣,拉着曲悠的手就要给她磕头,曲悠连忙把人扶起来:“嬷嬷,我说了许多次了,府中不必行礼,再说您也算半个长辈,客气什么。”
“老天总算开眼,竟让大公子娶到了夫人这么个女菩萨。”韵嬷嬷抹着眼泪,同她在一侧坐下,往榻上看了一眼,“我和你德叔都是在临安时就跟着伺候的,后来周家倒了,大公子自己出息,还特意去临安把我们两个老骨头带到了汴都,公子他……不容易啊,这么多年,我都盼着他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韵嬷嬷和德叔跟了周檀这么久,却罕见地没有同他离心,曲悠略微有些诧异,正打算多问几句他在临安的旧事,门外便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周胜德站在木门之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夫人,有人上门来了。”
周檀遇刺已有好几日,还得了一桩婚事,从未有人上门来探望过。
此时前来,倒是稀客,也不知所为何事?
曲悠在新霁堂前摆了一架屏风见客,来人自称名叫梁鞍,是周檀在刑部的下属,刚刚坐下,便要周胜德和周韵带着仆属退下。
韵嬷嬷有些担心,曲悠却好奇他的动机,让他们依言照做了。
见人走后,梁鞍便在一侧坐了下来。
“刑部最近得了一桩棘手案子,亟待处理,”梁鞍言语客气,隔着屏风,曲悠只听出对方似乎年岁不小了,声音圆滑狡诈,望着还有些痴肥,“但是周大人一直伤重不醒,叫我们众人都很难做,今日我来,是想请夫人把周大人在刑部的掌印转交一下,也好让我们方便办事。”
他这一番话说的客气,但是曲悠并非深闺女子,大胤律法明令六部侍郎掌印司事,梁鞍若得了周檀的掌印,岂不是刑部侍郎的位子也要让给他坐?
梁鞍饶有兴趣地盯着屏风之后的倩影,听闻周檀自成婚之后还没有醒过,这“汴都双殊”之一独守空房,当真可惜,瞧屏风后身姿窈窕,还不知是个怎样的美人。
他听见屏风之后传来女子略有冷淡的声音,那声音泠泠如珠玉,即使毫不客气,也是悦耳动听的。
“周……我夫君的掌印自然在他的手里,我新婚不过五日,听不懂梁大人的话。”曲悠清了清嗓子,道,“不如您等他醒了再来罢。”
梁鞍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自己手指上的茧,闻言却嗤笑道:“夫人玩笑了,汴都众人都知道,周大人……怕是醒不了了。”
第6章 曲有误(五)
◎逼迫◎
曲有误(五)
大胤的刑名律法由刑部、典刑寺与御史台三司分立,各朝各代,皆是刑部职权最重、任务最多,本朝也不例外。
曲悠还记得,《胤史·刑法志》中以大量笔墨记载了历朝刑部内部的斗争,侍郎司印重逾千金,为夺此印而死之人数不胜数。
梁鞍轻描淡写,要的却是侍郎之位,恐怕是觉得她什么都不懂,才这样大摇大摆。
梁鞍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说准了,便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是敬重夫人,才规规矩矩地送了名帖登门讨要,倘若夫人不给,那我便只好自己取了。”
德叔方才慌张来寻,不仅是因为梁鞍上门,而是因为瞧见他带来了十余私兵。
兵士不能进府,便低调地在府门守着,摆明了是有备而来。
梁鞍不过是周檀下属,刑部二把手,若带家丁还说得过去,带私兵上门,难道不怕被参一本勾连军帐、不敬上峰?
曲悠持着茶杯,飞快地思考着。
大胤文武分界十分明显,文官武将不仅相轻,连私交都少有,除了高阶武将和皇族之人,大小官员一律不许豢养府兵,梁鞍敢正大光明地带兵来要掌印……
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是他已经得了某位手能直通吏部的大人物的默许,如今朝中敢这么做的,恐怕只有当朝宰、执二人;其二,就是他是某位皇子阵营中的人物,借此机会扫除障碍、执掌刑部。
然而这两种可能都需要一个前提,那便是德帝已经默认周檀会死,决意不再插手了。
想到这里,曲悠觉得心头怦怦乱跳。
大胤党争极为严重,从前朝的宰执之争开始,风气弥漫了四十余年,直到顾之言接任宰辅才好了许多。
可惜德帝容不下一家独大的顾之言。
周檀背叛师门求来一个刑部侍郎之位,于他自己而言是断尾求生,于德帝而言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周檀投诚要做孤臣,他却要先掂量一下这人几分筋两。
一股凉意从脚底漫延而上,虽然曲悠读过无数史料,但这是她第一次切身经历残忍的帝王心术和勾心斗角的党争。
这应该是周檀最难的一段时间,孤身在刑部,尚未投靠任何势力。帝王要看他能不能用,于是甩手不管;各方势力想要他的位置,虎视眈眈、不择手段。
这样说起来,周檀当街遭的刺杀,恐怕就是梁鞍背后之人的手笔。
他们动了手,又担心周檀只是假意受伤,于是千方百计地试探,甚至为他促成了一门冲喜的婚事。
在察觉到周檀确实是受了重伤、几乎宣告死亡的状态之下,梁鞍大摇大摆地上门来讨要掌印,有人撑腰,肆无忌惮。
曲悠转眼之间便将前因后果想得清清楚楚,然后发现自己现在没有办法应对。
梁鞍背后之人是谁她不清楚,但周檀府中没有私兵,朝中也没有与他交好的官员,梁鞍摆出明抢的流氓姿态前来要掌印,就是料准了这一点。
只要他拿到了掌印,刑部就算是彻底变天,德帝自有办法去磋磨朝中派别让他们此消彼长,周檀则会被作为废棋扔掉。
换句话说,掌印易手,他不死也得死了。
梁鞍不可能在今日带走了掌印,否则历史定然会改写。
可即使曲悠知道结果,仍旧对面前的状况束手无策。
她只好先随便说几句拖延时间,再观察有没有转机:“梁大人,您是我夫君的同僚,我信您,可我虽不懂你们之间的事情,却也知道,大人要的这样东西,不是寻常的物件儿。”
梁鞍耐着性子道:“夫人不必问许多,我知道夫人是新妇,恐怕也不知道这东西在哪里,没关系,我自然会带人寻找,只消夫人避让一番,事后不追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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