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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雾圆)


  若非这次是圣旨赐婚,他又实在没有别的亲戚,断不会找到任氏。
  任氏估计也不愿为他操持。
  周扬年初便投了军,从此再没有踏入周府一步,今日谁也不知周杨会来,众人皆十分诧异。
  任时鸣走了两步,上前低声问道:“阿杨,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让兄长担忧了。”
  周杨一身军营常服,手中握着马鞭,连腰间的匕首都没有卸下来,他低声朝任时鸣解释了一句,随后吊儿郎当地走到了曲悠面前。
  这原是大不合规矩,可是堂中无人敢拦,一侧的乳母见状连忙将曲悠挡在了身后:“二公子,大公子伤重……您总该回来看看的。”
  “韵嬷嬷,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周杨握着手中的马鞭,似笑非笑地说,“他要娶亲,我当然得来,就算不是为了恭贺,也得跟嫂嫂商量一下,过两日怎么给他治丧啊。”
  韵嬷嬷当即便气得发抖:“二公子……”
  堂上没有一个人出声反驳,任时鸣甚至在一侧低笑了一声,周杨越过乳母朝曲悠走过来,伸手搭上了她手中的绢丝扇,略微用了用力,似乎想要提前一睹她的真容。
  曲悠当即便顺着他的力气,放下了扇子。
  周杨发力落空,愣了一愣,面前的女子却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是二公子吗?我唤一声弟弟,也不知二公子愿不愿意听?”
  她先前挡脸挡得严严实实,如今绢扇刚落,堂中诸人便静了下来,就连周杨也没反应过来。
  汴都双殊的美名众人都听过,高云月时常赴宴,众人见得多,若将她比作疏冷的月下白梅,那面前这位,则是桃林中一只带露的新蕊。
  因是新婚,她面上的妆容浓艳了一些,眼尾晕着一抹绯色,眨眼便顾盼生辉、美不胜收。
  轻薄桃花蘸水流,大红大绿的婚服在她身上丝毫不见媚俗,反衬出了几分灵动的烟火气息。
  鬓如烟波浩渺,满堂烛火之中,她独享艳色。
  这样的美人……
  堂中诸人心思各异,但此时都在慨叹,这样的美人竟要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佞臣,实在可惜。
  周杨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答道:“嫂嫂若唤,却、却之不恭。”
  曲悠打量了他几眼,拿扇子扫了扫他肩上的拂尘,温声道:“瞧你风尘仆仆来参加你兄长婚仪,我心甚慰,还不先去沐浴更衣,你哥哥起不了身,指望着你帮他撑着场面呢。”
  语罢,她便重新拿着那柄绢丝小扇挡了面容,拽了拽一侧呆立的乳母:“韵嬷嬷,你怎地不继续走了?”
  韵嬷嬷如梦初醒,立刻引着她往新房去了。
  周杨站在原地,身侧的任时鸣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神来,思索着露出一个带了些嘲讽的笑容:“真是便宜他了。”
  “你这嫂嫂,不是个寻常女子,”任时鸣瞧着曲悠的背影,幽幽道,“从圣旨下了,送聘、迎亲、拜堂,到与你周旋,四平八稳、半分不乱。”
  “方才,她两句话便化解了你的不敬,又打发你去迎客,换作旁人,只怕在你无礼上前抢绢扇时,便不知所措了。”
  周扬道:“所以说是便宜他了,将……将死之人,还能娶到这般品貌的女子。”
  任时鸣却不接话,只道:“罢了,你沐浴一番,来一同饮酒罢。”
  韵嬷嬷牵着曲悠的红绸,并未走多久。
  她扶着门框,迈步进了被简单布置过的新房,在榻上坐下,绢扇之后龙凤红烛交颈燃烧,一侧传来静水香与血气混合后的气息。
  史书中的文字、梦中现身过的青年,此刻就真切地在她身侧。
  他不会知道,面前的人曾经翻来覆去地钻研过他的生平,读过未来十几年他写下的一百四十九首诗,并为此彻夜不睡、忧思到天明。
  想到方才冷清的婚仪和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的亲人,曲悠难得地生出了些怜悯之意。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扇子。


第4章 曲有误(三)
  ◎疗伤◎
  曲有误(三)
  曲悠首先看见了对方鸦羽般浓黑的睫毛。
  几乎是同时,她飞快地回忆起了自己诡异的梦境,这双眼睛的主人曾经离她那么近,为她系上白狐的大氅,也曾含笑凝视着她,在杏花微雨中悄然逝去。
  周檀今年只有二十岁出头,还不像她梦里那般清瘦。
  曲悠在他昏迷的面容上,看出了后来那位淡漠清丽的权臣的影子。
  “自恃美貌,谄媚君上;空生皮囊,狠辣潦草。”
  其实,从前她对周檀的兴趣不如对律法的大,但大抵是因为他的记载实在太少,才让她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在烛光下肆无忌惮地端详这幅皮囊,曲悠才感叹着承认史书工笔果然不假,这般样貌的男子若是亲君,很难不被认为是佞幸。
  还是后来周檀“鬓生白发”之后,对他的攻讦才少了这一桩。
  韵嬷嬷凑过来,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她为周檀扯了扯身上的被褥,小声道:“大公子晨起换了药,昏睡着未醒,姑……夫人莫介意。”
  她虽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但只听这几日迎来送往之人的笑声便知道,皇帝赐了这门婚事是来冲喜的,既是冲喜,自然是认为大公子活不了了。
  这新婚的姑娘年轻貌美,又出身文人家族,从迎亲的花轿落在周府开始,她就开始担忧这姑娘不堪受辱,寻死觅活搅了婚宴,或是嫌恶周檀,不肯近身。
  不料对方竟完全不似她所想中娇滴滴的闺阁女儿,不仅没开口抱怨过一句,方才还气定神闲地把挑事的二公子压了下去。
  虽说堂前露了面容不合礼仪,但这婚宴已然如此惨淡,这些小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韵嬷嬷瞧着曲悠有些好奇地伸手探了探周檀的额头,惊讶地回过头来问她:“连上今日,满打满算,他已经遇刺五日了,为何还丝毫不见好?”
  韵嬷嬷哪懂这些,只道:“太医来看过,说大公子伤势太重,只能听天由命,开了药之后便不再上门了。”
  曲悠更疑惑:“此后你们便没有再请过医官吗?”
  韵嬷嬷为难道:“太医已然来过,没有御令,如何再请?民间大夫我没打过交道,万一请到一个居心叵测的,害了大公子可怎么办?”
  曲悠伸手揭了他身上的褥子。
  周檀受伤在前胸,听闻是从刑部出来时扶起了一个跌倒的少年,结果遭了当胸一剑。
  伤口已经包扎过、换过药了,五日之久,若非致命伤早已结痂,怎么会如今还渗着丝缕血迹?
  况且伤重之人最好不要长日昏睡,也不应以沉重被褥压迫。
  周府除了这乳母,似乎连个真心关切他的人都没有,而乳母什么都不懂,哪里敢怀疑太医的话。
  曲悠感叹着,手指不经意地从周檀的面上拂过。
  他漂亮得惊人,面色白得宛如新雪,鼻梁高嘴唇薄,闭着眼睛也能看出山雀尾巴般上扬的眼尾,小小一粒朱砂在眼角的收稍处,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狠毒潦草的人。
  况且此刻他面目憔悴、鬓发凌乱,身上只穿了雪白中衣,勉勉强强地披了一件描金的喜袍,愈发衬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实在可怜。
  曲悠轻轻地解了他的前襟,发现他的伤口周围显然没有清理好,来换药的人想必极为敷衍,只管换药,其他的全然不顾。
  她吸了一口凉气,立刻问:“韵嬷嬷,你如今能出府吗?”
  韵嬷嬷一怔,还没回答,曲悠便叹了口气:“罢了,今日人多眼杂,又是夜深,这样,你明日一早,拿着我的信物去一趟十二甜水巷,把住在最里面那户人家的先生请到府里来,走侧门,尽量别让人瞧见。”
  她扶着头顶沉重的花冠,想了想又说:“烦请为我备些干净的纱布和棉花,还有剪子,最好有未启封的酒水,多谢嬷嬷了。”
  韵嬷嬷不明就里,却觉得面前的女子对周檀并无恶意,便下意识地听从了她的吩咐,不多时便将她要的东西送了过来,随后又听她的命令阖上房门,告退出去了。
  室内静谧一片,只有烛火光影,曲悠卸了顶冠,将长发松松一拢,便坐在床边为周檀清理起伤口来。
  既然医官不在都能撑三五日,这肯定不是什么特别致命的伤,但只是换一些第一日来看时潦草的药,一时半会也无法完全转好,只能靠他自己吊着一口气,慢慢地熬。
  怪不得市井之间盛传周檀伤重不治,看他这副样子,德帝此时对要他死还是要他活,恐怕也举棋不定,只好听天由命,看他自己能否熬过去。
  可是历史上的周檀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就算后来被贬过,也是德帝极为信任的人,甫一病重便急诏他回京。
  虽然周檀是史书中的佞臣,但她是客观的研究者,对于他本人没有爱恨。既然她穿越成了这个身份,有这样的机会,在探索《削花令》的同时,或许也可以对这个人物重考一番。
  毕竟历史的乐趣就在于对扑朔迷离之事的探索。
  但看着这人的一身伤痕、支离病骨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生了些可怜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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