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的前胸和后背,除了那个致命的伤口,还残余着密集的旧伤,鞭痕、棍痕,肋骨之下还有莲花状的烙痕,非常明显。
据她推测,这应该是年初燃烛案刚兴的时候,在狱中被折磨时留下的。
德帝暴戾无常,燃烛一案牵连甚广,大多人都是受些饥寒之苦,但是为了让顾之言低头,他的嫡系弟子、通家好友,都遭了惨无人道的对待。
顾之言名满天下,德帝不敢对他动手,便让他看着弟子好友遭受酷刑。
平心而论,曲悠能理解周檀的决定,贪生怕死乃人之本能,只是在这个年代,清流风骨重逾性命,文人不齿才是常态。
周檀写下《燃烛楼赋》后,顾之言被释出牢狱,他未遭半点皮肉之伤,甚至得了德帝抚旨,上太庙、还故里,五日后出京的路上,他路过清溪,投河而死。
顾之言的丧仪,周檀未被允准跨入大门一步。
曲悠为他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迹残渣,缓缓地想着,德帝是熬鹰高手,最懂怎么将孤鹤训为家犬。
周檀后来的暴戾狠毒,有一半估计都是同他学来的。
为奸为佞并非唯一抉择,都是自己选的路,可怜,却不值得同情。
曲悠对周檀有史记载的恶行不屑一顾,但他后期变法的决心也让她敬服,这些事本就不能一概而论。
而且他现在半死不活地躺在新婚的榻上,她实在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曲悠为他清理伤口周围后重新换了纱布,她不懂医,只知道这伤需要继续救治,却不敢贸然下手,只好先清理一下血迹。
酒水淋过棉花,任凭她如此小心,在擦拭时还是不小心沾了一些到他的伤口上。
周檀在昏睡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嘶”。
他的手抖得厉害,曲悠拿着帕子为他拭去了额头上的冷汗,安抚性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却发现他此时便带上了梦中出现过的那个白玉扳指,修长手指死死地攥着它,像抓着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
折腾了半天她才勉强处理完,为他穿好中衣,又盖了薄毯。
曲悠回想了一下,自己睡觉很不老实,这婚床虽大,还是不要上去了。
以免梦里一脚把这将死之人踹下床来。
于是第二日韵嬷嬷得了新夫人“进来”的许可后,推门便看见曲悠揉着眼睛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她在中衣之外披了条薄绸,睡眼惺忪地接过了她送来的浓茶,足足饮了一盏。
韵嬷嬷默默地看着地面上的被褥,心想这官门贵女居然不惜委屈地睡在地面上也不肯上榻,看来虽关切夫君的死活,到底还是嫌弃的罢。
韵嬷嬷为她带来了两个垂着眼睛的丫鬟,一个名为河星,一个名为水月,两人收拾了地面上的床铺后,便动作麻利地打水来为她穿衣、梳妆,一气呵成,无人多话。
穿越后曲悠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不免有些新奇。
水月似乎是专门的梳头婢,梳得又快又好,她正对着铜镜满意之时,对方的袖口在不经意间拂过桌面,将一枚珠花带到了地上。
曲悠瞥了一眼,还没反应,水月便惨白着一张脸“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慌张地说:“夫人、夫人恕罪,我不是有意的!”
韵嬷嬷连忙在一侧解释:“夫人,这两个是老婆子特意挑来伺候您的,年龄小些,规矩还没学好,您多担待着些……”
曲悠坐在原地没动,本来打算伸出去捡起那枚珠花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愣了一会儿,抬手扶住了水月的胳膊。
水月哆哆嗦嗦地低着头,听见那漂亮得如同仙女一般的夫人沉声对她说:“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夫人把刚才那枚珠花塞到了她的手里:“都是小事,何必动不动就跪?”
曲悠拍了拍水月的手背,犹豫着对韵嬷嬷道:“嬷嬷,若我要府中诸人今后见我不必行礼,是否太不合规?”
韵嬷嬷一惊:“跪礼序尊卑贵贱,礼不可废。”
可她一个实打实的现代人,实在很难接受有人在她面前动不动就跪,曲悠扶着额道:“那这样可好,嬷嬷代我告知众人,除却必要时候,大家多行躬身礼,不必……如此惶恐。”
韵嬷嬷点头:“如此还算合矩,夫人心善,体恤下仆。”
这新入门的夫人似乎完全没有往常新妇的羞赧,也不见她想象中的愤恨,韵嬷嬷添了一分敬服:“请夫人移步前厅行礼,二公子还等着给夫人敬茶。”
她过去托住曲悠的手臂,低声道:“我这便出门去夫人嘱咐的地方,夫人的信物……”
曲悠转身拿案上毛笔画了一个韵嬷嬷看不懂的鬼画符,随后交给了她:“辛苦您了。”
作者有话说:
悠悠:捡到一只伤痕累累的白鹤(或许是小狗)
第5章 曲有误(四)
◎行医◎
曲有误(四)
周府在汴都显明坊中,曾是前朝酷吏所居地,空置了许多年,周檀刚当上刑部侍郎,便被赐了这座宅子。
宅子的布局仿古,清雅疏落,古朴简约,只是花园中枯木衰草,尚未来得及重新种植,瞧着十分冷清。
曲悠沿着婚房前的石子路走了几步,便到了正堂。
正堂名为“新霁”,据给她引路的老管家周胜德介绍,“新霁”二字,是周檀亲笔题的。
她脚步轻快地进了新霁堂,果然只看见了周杨一个人,任氏的人昨日勉强主持完婚宴之后,便像躲瘟神一般纷纷离开了。
周檀竟一个亲戚都没有,唯一的弟弟还青春叛逆,委实叫人唏嘘。
周杨换了一身深青常服,全无规矩地坐在正屋一侧,翘着二郎腿,见她进来也没动一动。
曲悠没理他,在另一个面生的嬷嬷手中接了茶盏,略略屈膝,照着规矩给堂上两个灵位行了礼,将茶盏放在了灵位两侧。
她奉完了茶,刚退了一步,周杨便从身后窜了过来,接了嬷嬷托盘上的最后一个茶盏,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嫂嫂,我也给你敬杯茶罢。”
曲悠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地接了他的茶盏:“二公子有心了。”
她竟然一句都没提昨日堂上受辱之事,和之前一样冷静漠然,周杨多看了她几眼,眯着眼睛,毫不忌讳地笑问:“嫂嫂,周檀死了吗?”
一侧的管家忍不住责道:“二公子!”
曲悠搁了茶盏,平静地回答:“暂时还死不了,我会请大夫来,给他治伤的。”
周杨不意她会如此平静,不甘心地继续挑衅:“你给他请大夫?我以为你父母必得叮嘱你,就算守一辈子活寡也得弄死他呢。他若死不了,醒来看见你,心情可不会太好,他这个人连父母兄弟都害,你小心死在他手里。”
周杨今年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生得眉目俊朗,隐隐和周檀有些相像,气质却截然相反。
曲悠温言敷衍,有些好奇这少年的动机:“是吗?太可怕了,那我可得抱着匕首睡觉。不过说回来,二公子这么盼着亲哥哥死,是图什么呢?你厌恶他,已然断了关系、不再往来,何必非要他死?”
周杨眼睛转了转,噙了一抹风流笑意,缓缓道:“嫂嫂怎么不觉得,我是在图你呢?”
他光明正大地当着家仆出言调戏亲嫂,一侧的周胜德气得满面通红,往前走了几步:“二公子,休得胡言乱语!”
曲悠一伸手拦住了上前来的管家,她看着面前少年稚气未脱的桃花眼,好笑道:“我?”
其实周扬看着并非这么轻佻的人,恐怕是不肯说实话,故意恶心她才这么说的。
既然对方为了恶心她演戏,那她就陪着演好了。
曲悠清了清嗓子,立刻摆了一副怆然神色,开始顺嘴胡说八道:“可惜我很早之前就对你哥哥情根深种、非他不嫁了。”
周杨一怔,不可置信道:“你……你不是被陛下赐的婚吗,你喜欢他?”
他居然立刻就信了。
曲悠觉得这少年虽然嘴贱,但被骗的表情却十分好笑,于是继续正色道:“是啊,爱得死去活来呢。”
“汴都居然还有真心喜欢他的女子,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周杨张目结舌地想要喝茶,被烫得龇牙咧嘴,“你看上他什么了?”
“呃……我很久之前就看上他了,又不是要图他什么,”曲悠攥着帕子道,“你……”
她还想再逗他几句,不料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韵嬷嬷便匆匆走了进来。
于是她口头的言语立刻转了弯儿:“你哥哥伤重未愈,按理说我直接见你不合礼数,本以为二公子真心敬我,不料你却出言不逊,我太伤心了。”
她转向一侧的周胜德,为难道:“听闻二公子从军营回来也只回任家,如今府内诸事繁杂,不留娇客,我不过一个闺阁女子,怎么应付得了二公子这行伍之人的挑衅?我甚惶恐,德叔,帮我送客吧。”
周杨被她三两句话砸得晕头转向,回过神来周胜德已经站在他面前伸出了手:“二公子,大公子伤重时你也不来看一眼,如今还出言不敬长嫂,你、你……唉,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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